今天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再次面临政治的激进化,各种激进政治运动的诉求不一,运动形式也不一样,有和平的,也有暴力的,有自上而下的专制方式,也有自下而上的民主方式。在西方,有反全球化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反资本主义的街头运动(希腊)、独立运动(苏格兰公投)等。在中东,旧的权威政治体制解体后,往往是失败国家的降临,出现了各种极端的宗教政治运动,甚至恐怖主义运动,最显著的就是伊斯兰国组织(ISIS)的崛起。在拉丁美洲,由左派或右派政治势力主导的各种激进运动交叉进行。在亚洲,有台湾学生的“太阳花运动”,香港泛民派的“民主化”运动,和各种形式的“反中运动”(既反共产党也反大陆)。泰国长时期的政治抗争尽管以军人再次掌权告一段落,但问题仍然存在。很多经济社会发展低度的国家(如缅甸和柬埔寨)的政治也在激进化。中国的政治激进化因素,在近年来也在急剧增加,只不过是政府仍有能力掌控局势。印度尽管被视为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但现代化、经济发展、工业化和城市化,正在剧烈地改变着其社会经济基础,也面临激进政治的压力。
尽管激进政治花样繁多,但对其组织者来说,本质几乎是一致的——都是起始于组织者对现实的不满,而去构想一个政治或者社会乌托邦,并且相信通过动员同样抱有不满的社会成员的政治运动方式,把乌托邦转型成为现实。
激进政治不是新生事物,有政治的地方就会有激进政治,激进政治可以说是政治生活的内在部分。不用看类似法国大革命那样的激进政治,光看上个世纪以来所发生的激进政治,就足以看到乌托邦政治所能造成的结果了。上个世纪以来所发生的激进政治,既包括通常中国人称为“左”的“共产主义革命”,也包括被视为“右”的“民主化”。今天的激进政治的结果要到未来才能知道,但看看过去激进政治的结局,或许会得到很多启发,因为历史上的激进政治都会有类似的结局。
可以借用刚出版的三本涉及激进政治的书来讨论这个问题。第一本是著名马克思或者左派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的《碎片时光:20世纪的文化与社会》(Fractured Times: Culture and Societ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另两本是反思东欧共产主义解体后的政治状况,包括前捷克总统哈维尔(Vaclav Havel)的好友米切尼克(Adam Michnik)所著的《历史的麻烦:道德、革命与反革命》(The Trouble with History: Morality, Revolution and Counterrevolution)和另一个学者马蒂雅(Elzbieta Matynia)所编的《一个异乎寻常的时代:哈维尔与米切尼克的对话》(An Uncanny Era: Conversations Between Vaclav Havel & Adam Michnik)。
霍布斯鲍姆是上世纪到本世纪初最著名的历史学家,两年前以95岁的高龄去世,本书是他去世之后出版的集子。他经历了共产主义革命和西方的各种变革,最有资格来反思他那个时代。这本书和他的其他学术性历史著作不一样,表述的更多的是他对他那个时代政治的看法和反思。霍布斯鲍姆本身是典型的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一生享受着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但同时他一生中也非常同情甚至支持共产主义,包括斯大林版本的共产主义社会的乌托邦理想,对斯大林的激进政治(包括大清洗)抱理解的态度。他不相信西方由少数精英主导的政治能够持续下去,因此认为苏联式的大众政治是一个出路。不过,苏联和东欧共产主义的解体,表明苏联式共产主义乌托邦的破灭。另一方面,尽管霍布斯鲍姆享受着西方精英资产阶级的文化,但对此也是非常不满,而倾心于平民文化。不过,他也深切感受到西方大众消费文化的痛楚,因为大众文化的出现,使得其一直享受的精英文化迅速消失。
霍布斯鲍姆既是一位学者,也是一位公共知识分子。他从自身个体政治价值和文化偏好的角度,对各种变革进行了反思,使得抽象的政治变得非常具体,展示了人们在生活和理想之间的矛盾。从他的反思中,有几点非常值得注意。第一,知识分子或许可以超越其自身的利益,去关心所处的社会利益,甚至人类的利益。第二,对总体现实的不满往往促成知识分子去构建乌托邦。第三,知识分子的“知识”可以对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力,但社会的发展进程并非“知识”所能控制和影响的,激进政治的结局往往和知识分子所构想的相反。
尽管霍布斯鲍姆也参加一些社会政治活动,但他主要的身份还是知识分子。哈维尔和米切尼克则曾经是捷克和东欧的风云政治人物,被视为在推翻苏联集团和结束冷战过程中的英雄,尽管他们也曾经是知识分子。
可以把有关他们的这两本书,视为是他们对革命之后革命家这个群体的现身说法,也是从个体的层面来看宏观革命。法国作家托克维尔曾经论述革命之后的变化,革命是换汤不换药,制度和秩序形式变化了,但大部分内容依旧。但是,对革命家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
如果革命失败,事情就会很明朗,革命家要不流放或者出逃,要不坐牢,要不被牺牲。但如果革命成功了,事情就变得复杂一些。一般的情况是,往日亲密的战友变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一边是坚持革命理想的职业激进主义者,一边则成了新的掌权者,或者维持现状,或者改变不了现状。当然,也会出现一些能够改变现状的革命家。
不过,从哈维尔和米切尼克对往日的政治异见者,在革命成功之后状况的细数,情况似乎更加复杂。对大部分参加革命的人来说,抗议和革命只是生命中的短暂时光,革命后他们就回到了正常的生活。少数革命家则变成了职业政治家,成为总统、总理或者担任国家的重要职务。不过,他们中的很多就像花瓶中的花那样,被供奉在国家政治的顶端,供人们欣赏和崇拜,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国家政治除了形式的变化,其他也一切如常。有些革命家在革命后,对革命的理想不再幻想,甚至破灭,因为革命并没有能够为他们带来所希望的变化。更有一些革命家,在幻想破灭之后,甚至变成了疯子。
情况的确如此。不仅是哈维尔,大多数革命家都会观察到,革命之后的东欧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国家。尽管激进政治带来了民主化,但国家仍然充满着贪婪、腐败、享乐主义和虚无主义。所谓的民主化意味着政权主体,从革命前的权力转型为今天的资本。革命前的共产主义依靠权力来统治,革命后的民主则依靠资本来统治。更有意思的是,今天的东欧国家不乏极右派政权(如匈牙利),和革命前的共产主义政权一样,严厉地控制着社会。
地缘政治的影响力则更扭曲着(实际上是“决定了”)国内的政治形式。地缘政治驱逐了“民主”的道德。革命前的政治形式受制于共产主义政治(苏联),而革命后的政治形式则受制于全球资本主义的地缘政治(美国和西方)。较之以意识形态为主的苏联式地缘政治控制,西方美国的地缘政治更具欺骗性。尽管西方也讲民主,但其核心是国家利益。东欧国家的政治人物轻信只要民主化,西方就会大力帮助和拯救自己。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西方美国要不关注地缘政治利益远远多于东欧的民主,要不已经力不从心。在东欧,革命家不仅对自己建立起来的民主失望,对西方的袖手旁观更是失望。
米切尼克因此说,革命的结果,“我们把人权宪章换成了信用卡。”这当然是形象的说法。并且,革命之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得到了信用卡,信用卡仍然是少数人的,正如革命之前权力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样。
哈维尔和米切尼克当然不是道德虚无主义者,他们著书的目的还是希望人们秉承道德的力量,继续推动社会的进步。不过,他们的著作既是对革命的反思,也是对未来革命家的忠告。毕竟,他们的影响远远超越他们的国家,不仅传播到临近的东欧国家,也影响到遥远的亚洲。从东欧的政治变迁中,不难体会到激进主义者需要有现实感,政治不可以过于理想,需要妥协。这也是亚洲国家和地区的激进主义者所需要反思的地方。
亚洲正在经历着激进政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不同的激进政治同样具有乌托邦性质。这里不可能对亚洲的激进政治进行全面的讨论,但从香港和台湾的情况,就不难看出激进政治的乌托邦性质。可以从如下几个角度,来看这两个地区的情况。
第一是地缘政治。一个国家或者地区能够实行怎样的政治形式,取决于其所处的地缘政治。地缘政治秩序是第一秩序,而内部政治秩序是第二秩序,第二秩序必须向第一秩序调适。从这个角度说,香港和台湾的政治发展,必须考虑到其周边的地缘政治要素,忽视了这个要素,内部的发展必然是不现实的。向西方求助更使得激进政治的根基虚无缥缈化,东欧的发展已经很好地说明了这点。
第二是民粹主义式的社会动员。很多政治人物表面上追求民主,但实际上则是民粹主义。香港和台湾两地的乌托邦主义者,一直在构建所谓的“认同政治”。“认同”问题当然存在着,但在无限的政治动员下,这种“认同政治”的本质和往日的共产主义或者今天的市场原教旨主义,并没有大的区别。在认同政治下,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被有效地政治化,出现泛政治化现象。实际上,对大部分老百姓来说,他们并不想所有的生活都被政治化。对他们来说,政治只是生活的很小一部分。泛政治化,不管是通过专制方式动员还是通过民主方式动员,都是不可持续的。
第三,民主的动员可以产生巨大的力量摧毁旧制度,但产生不了同样强大的力量来发展经济和制度建设。对人民来说,最重要的是“讨生活”,经济和建设仍然是最主要的。激进政治改变不了什么,只是满足了理想主义者试验其乌托邦的幻想。正因为如此,理想主义者最终被原来的支持者所抛弃。
和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样,亚洲国家和地区的激进政治,因为种种因素已经变得不可避免。如果激进主义者多一些现实主义感,就可以做更具现实性的选择,既可以达到目标,又可以控制出现过多的并不想要的结果。就是要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做必要的妥协。不过问题在于,如果激进主义者具有了现实主义感,他们就不再是激进主义者了。也正因为如此,在非西方世界,历史还是在不断为理想主义式的英雄人物,创造着政治和生活的悲剧。尽管无论从道德层面还是理想层面看,人们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但历史从来就是这样的。政治永远使人纠结。
作者郑永年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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