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云
现在充斥在世界政治经济讨论的主要载体(代表性国际性论坛,具有重要影响的刊物等)的热门题目是“美国是否衰落?”。当被各种看似都很有说服力的观点包围得不知所措的时候,真有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
摆脱思维困惑的唯一办法就是先将他人观点先放在一边进行独立思考。事实上,美国是否衰落并不是新鲜命题,通过历史考察可能会为我们提供一个更加可靠的答案。
新出现的老问题
芝加哥全球事务委员会(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最新调查结果显示,仅有33%的美国人认为50年后美国仍然会是世界的主要大国(leading power),为了不让相对悲观的气氛影响客观判断,我们首先不能忘记下面两个历史事实。
第一,不要忘记这场全球性的讨论开始的时间并不长。
直到2007年秋天,无论是美国还是世界都还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美国独霸的单极世界(unipolar world)里,而且这种局面还将会继续。3年前发生的美国次贷危机(subprime loan crisis)开始引发对于单极世界怀疑论,《金融时报》在2007年12月26日的社论中警告说“美元的至高无上地位不再是想当然的事了。”但是,美国国内的房地产贷款(特别是给低收入群体的贷款)危机并没有引起全球性对于美国衰落的怀疑,世界各国的资金还是不断地以购买美国财政部国债的形式大量流入美国,美国的消费继续牵引世界经济的发展。到了2008年9月以“雷曼兄弟”破产为标志的美国金融和经济危机开始真正显现出全球效应,美国是否衰落的讨论也就再也不仅仅局限于美国和西方世界,而成为了真正的国际性课题,而这个讨论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则不断地升温。
第二,不要忘记这是一个有过至少两次先例的老问题。
当世界似乎在认真审视美国是否衰落的现在,我们很容易忘记这个命题的讨论并非没有先例,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个“老问题”。
上个世纪70年代初,美国放弃美元黄金兑换制,经济进入衰退,“尼克松主义”客观上宣告了越南战争的失败,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欧洲经济的崛起和欧洲联合的深化,于是美国是否衰落的课题在战后第一次出现了。
接着,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日本经济实力急剧膨胀,特别是1985年《广场协定》带来的日元大幅度升值不仅让日本成为能够购买美国“洛克菲勒大楼”的超级买家,而且促进了日本公司的海外扩张,甚至连以“丰田方式”为代表的日本企业管理经验也成为美国商人们皮包里的必备书之一。那位创造了“文明冲突论”的哈佛大学教授萨缪尔·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在90年代初《外交》双月刊的文章中就毫不含糊地将日本定位为美国“最大的威胁”。
但是,历史证明无论是欧洲还是日本都没有威胁到美国,美国的衰落在上述两个时期都是短暂(transient)的,而更长的时期是美国享受独大的地位。
并非美国衰落而是其他国家崛起
首先,从实力的角度来观察,目前的情况不是美国的绝对衰落,而是其他国家的相对崛起。
纵向分析,即美国同自身在历史上的情况相比。美国经济实力在过去的20年里没有明显变化,美国的GDP占世界GDP的比重基本保持在25-30%左右。世界货币基金组织(IMF)统计数据显示,美国的GDP占世界GDP的比重在1990年为28%,1995年为26%,2000年为30%,2005年为28%,即使在受到金融危机重创的2008年仍然保持24%的份额。
在军事实力方面,美国的国防开支在过去13年持续增长,2006年美国国防支出占世界各国国防支出的51%,换句话说,美国的军事支出超过了世界其他各国的总和。另外,经常可能被遗忘的是,美国在海外的军事基地不仅没有比冷战时期减少,相反大幅度增加。2008年美国在全球39个国家的761个基地有近30万驻军(还不包括9万名派驻在海洋军舰上的军事人员)。特别是在中东地区,上个世纪80年代,美国在中东地区基本没有军事存在,但是现在美军存在遍布中东各国。因此,从绝对实力的角度来看,美国并没有衰落,在军事方面相反是在“崛起”。
横向分析,即美国与其他国家的历史比较。在军事实力方面,苏联解体后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可能超过或者接近美国,美国与其他国家实力对比的差距在扩大而不是缩小。瑞典斯德哥尔摩世界和平研究所(SIPRI)统计显示,1988年美国的国防开支是当时世界第二军事大国(苏联)的1.6倍,21年后的2009年美国国防开支是第二大军事支出国(中国)的6.7倍,而美国的海外军事基地则扩展到除了南极洲以外所有4大洲。
在经济实力方面,横向比较的情况却有很大不同。以中国,印度,巴西和俄罗斯为代表的“金砖四国”(BRICs)的崛起使得与美国经济实力差距相对较小的国家的数目大量增加。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1998年巴西占世界GDP比重约为2.7%,中国为3.4%,印度为1.4%,俄罗斯为1%,2008年这一比值分别为巴西2.7%,中国7.2%,印度为2.1%,俄罗斯为2.7%,除了巴西持平外,其他三国都增加了近一倍或一倍多。正如法利德·扎克里亚(Fareed Zakaria)在《后美国世界》(The Post American World)一书中指出的:不是美国衰落了,而是“其他国家崛起了”(the rise of the rest)。
美国“环球支配”地位减弱
第二,从美国自身的大战略意图和实施结果的角度来分析,美国的确可说是“衰落”了。
冷战结束后,保持美国在单极世界中的“至高无上”(primacy)地位成为从老布什以来历届美国政府国际大战略(grand strategy)的核心。没有了可以与美国抗衡的超级大国的挑战,美国不仅有机会而且有动力建立一个真正的世界帝国。
为了保持“至高无上”地位的战略定位,美国追求“环球支配”(global dominance)的战略目标,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个方面是客观静态特征上的实力,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由美国支配的资源绝对超过其他任何国家,处于国际体系的顶端,前面的分析显示这一点没有大的变化。
第二个方面是主观动态特征上的意愿,美国有着强烈的意愿用这些优势资源按照自己的意志和设想去制定国际规则,改造国际体系,塑造符合美国利益(从美国看来是为了人类利益)国际环境。这是美国“环球支配”大战略硬币的两个面,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没有可供支配的资源,即使再有意愿也无法实现;相反即使拥有绝对资源,但是意愿不足的话就不会追求支配。
美国在冷战后日益依靠军事资源来实现战略目的,从1989年以来,美国几乎经常性地处于战争状态(几乎每三年两次),而且看不到头,1989年巴拿马,1991年海湾战争,1993年索马里,1994年海地,1995年波斯尼亚,1999年科索沃,2001年阿富汗,2003年及2004年海地。美国可以动武的理由也不断“与时俱进”地理论化:“人道主义干涉”、“全球反恐战争”、“美国特殊论”……各种理由越来越抽象,适用范围也越来越扩大,正如一位美国学者担心的那样,美国将处于“永久战争”(permanent war)状态。
但是结果如何呢?美国虽然在短时间内推翻了政权,但是却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协助被占领国进行“国家建设”(national building)的泥潭之中。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美国已经陷入了两难困境,美军离开将会带来权力真空引发内战,美军继续驻留则会受到财政困难和人员伤亡的煎熬。芝加哥大学教授约翰 米埃舍莫(John J. Mearsheimer)具有讽刺意味地指出,可能的出路是“再扶植一个独裁者”。如果真的是那样,无论是美国的战略意图还是希望,结果等于都没有实现。
在经济领域,从结果来看美国的支配作用减弱的情况更加明显。
首先体现在美元地位的发生动摇。美国的经济优势的根源在其“金融特权”(financial privileges)上,核心是美元的基轴货币地位。美国经济的增长主要依靠国家支出与消费拉动,而这些在过去的十几年内都是依靠举债来实现的,一旦美元的国际地位下降,美国财政部的美元债券(treasury bonds)的吸引力就会下降,美国经济可能失去“输血”的机会而大衰退。
第二、美国对于国际经济规则指定的控制权的下降。随着其他国家经济实力的增长,要求修改现行规则的声音会日益增强,这一点已经在新兴的20国集团框架,IMF,世界银行等会议上看到。
以上为“美国是否衰弱”这个老问题的新内容,是冷战时期讨论中所没有的。这些新内容主要是因为美国自身的“全球支配”的战略目标和“至高无上”的战略定位引起的,因此解决之策也需要美国在战略心态上做出调整。美国的衰落更多的是相对的实力下降而不是绝对的下沉,更多的是心态的悲观而不是现实的反映,更多的是控制能力的减退而不是影响力的消失。
作者是日本国立新潟大学副教授,现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国际问题研究中心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