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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先驱导报》（以下简称导报）：美国总统奥巴马突然踩住战争刹车，您认为这跟奥巴马本人的个性色彩有关？毕竟他是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
 
乔良：跟其前任小布什相比，美国现任总统奥巴马要多一些理想主义的个性色彩。当然，个性中的理想主义色彩，对于一个国家总统，尤其是对于一个美国总统而言，其所发挥的作用是极其有限的。因为美国总统只会服从于美国的国家利益，美国总统作出的选择也只能基于美国的国家利益，而非其个性色彩。
 
奥巴马第一总统任期，他基本上兑现了竞选时的诺言，从阿富汗、伊拉克撤军，宣布结束反恐战争。奥巴马竞选时宣称用战争解决问题不是最好的办法，且严厉批评前任小布什的“单边主义政策”。正因为这些言行，奥巴马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只能说，诺贝尔和平奖是提前发给奥巴马的，颁奖的原因更多是基于奥巴马的言论而非其实际成果。诺贝尔和平奖这个标签对奥巴马是一种鼓励，也是一种心理上的约束。当然，这种约束在面对美国国家利益时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
 
叙利亚局势发展到今天，美国可以选择的余地越来越小，动武的可能性依然很高。而通过与俄罗斯达成销毁叙利亚化武的框架协议，更大程度上尊重联合国安理会作出的决议，很可能只是缓兵之计，一方面通过协议解除叙利亚的化学武器，去除了对动武后果的最大顾虑；另一方面向国际社会展现了诚意，一旦叙利亚在销毁化武问题上出现波折，美国动武的道德门槛就降低了，从而也就获得了某种道义性。
 
导报：美国选择余地越来越小，您指的是什么？
 
乔良：指的是美国复苏乏力的经济。美国政府和美联储多次宣布美国经济正稳步复苏，他们说了很多这样提振信心的话，但看看实际情况，就知道形势并不如他们说的那般乐观。美国在宣布可能退出量化宽松（QE）以后，回流美国的大部分资金并没有进入实体经济，而是流向股市，这就是大家所看到的美国股市复苏。
 
但是当前美国经济复苏存在较大的不确定性，经济学家担心形势没有预想的乐观。美国50名经济学家降低了对美国经济增长的预期，从原来预期的2％下调为1.5％，而实际上第二季度美国经济整体下滑了0.5个百分点，这说明美国的经济情况并未完全好转。而在欧元区方面，德国、法国等欧元区内的主要经济体经济出现好转迹象，欧元区走出连续六个季度的衰退，开始脆弱的复苏。如果欧元区数据继续表现积极，美元将会持续受到压力。
 
导报：美国经济复苏乏力跟武力打击叙利亚（或发动其他军事行动）有什么直接联系？
 
乔良：我们要看一看叙利亚的地理位置，叙利亚地处地中海东部，是中东通往欧洲的陆上必经之地，伊拉克与伊朗出口的石油很大一部分就是通过铺设在叙利亚的石油管道，销往亚洲与欧洲市场。如果在石油管道经过的地区打仗，首先影响到的是油价。事实上，叙利亚危机已经推高了国际市场上的原油价格，尤其是叙利亚危机可能卷进伊朗与伊拉克两个石油出口大国，给原油价格的压力更大。原油价格的走高一定会影响到欧洲以及亚洲国家的经济势头。亚欧经济势头的趋缓，导致的一个直接结果是国际资本撤离出那些经济体，再流入美国市场，这对于退出量化宽松后的美国，显得尤为重要。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美国市场将抢走其他经济体的美元。
 
今年8月的数据显示，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从美国撤出的美元有160多亿，当中的120多亿转向了欧洲。再加上中国、日本持续减持美国国债，那么美国国内的美元就会持续减少，美国经济复苏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在这种美元逐渐离开美国的情况，美国必须想办法让资本回流，而除了在叙利亚问题制造更大的危机，甚至发动武力打击外，美国手上短期内缺少更好更有效的牌。
 
导报：现在的法国、英国不是都表现得积极吗？
 
乔良：法国的积极是因为它的经济还不能说恢复得很好，你看德国为什么不积极？
 
所以说你要在这样的地区打仗肯定影响德国的经济，因为它正好处在德国的石油命脉的要道上，它就会产生影响。特别是先影响地中海地区，接着影响整个欧洲。叙利亚没有什么石油，欧洲本来可以不在乎它。让欧洲在乎的是叙利亚所处的位置和石油管道。这条管道经过叙利亚，从土耳其进入欧洲。这就将使法德现在不敢打战争牌，打战争牌就会把整个欧洲全惹怒了。因为叙利亚这个管道并不去美国，而是去欧洲。
 
欧洲人现在变得比原来聪明了，你看看当年在科索沃，明明白白的是在欧洲的腹心地带打一仗，把欧洲的经济打坏，把欧元打下来，结果当时欧洲同仇敌忾的去帮美国人打。打完了以后却把欧元打得下降了30%，有很多时候美国人打仗，绝不会把它的底牌亮给你，它不会告诉你准备为了这个目的去打，它找的理由从来都是冠冕堂皇的，打科索沃是因为人道主义干预，打萨达姆是寻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此次要打叙利亚则主要是因为化学武器，这些借口都很漂亮。
 
导报：它的目的应该是多重的、综合的吧？
 
乔良：有人常反问我：“你觉得美国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美元，这个不对吧？美国的战略应该是全方位的，有政治的、经济的……。”但我不太喜欢谈多重目的。实际上，谈多重目的的，都是属于对于利益问题的无知，利益最终是要通过主要获利方式来实现的，美国人实现国家利益最主要的方式就是输出美元。正因如此，它所有的目标都是指向美元的，它有时可以表现为其他的方式——政治的、外交的等。比如有些人问，你说美国人打伊拉克是为了打出美元需求，可是它实际上是为了“大中东计划”。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大中东计划”是为什么？是因为要解决欧美和中东地区，或者伊斯兰世界和基督教世界1000年来都没有解决的冲突与仇恨？我们可以不排除这是一个目标，但对于美国这个主张美国利益第一的帝国来说，这些目标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什么？就是最终把伊斯兰世界完全纳入到美元体系中。因为美国霸权体系的基石是美元体系，万变不离其宗，不管使用什么招数，哪怕那种离经济甚远的招数，表面上跟美元压根都不沾边的，其实都是为了维护美国最基本的生存获利方式——金融霸权体系。
 
导报：维护美元体系，跟发射巡航导弹有直接关系呢？现在一枚巡航导弹的价格差不多相当于北京市内一套房。
 
乔良：很多人很难明白这样的道理，这枚导弹落下去的地区，最直接的震荡是投资环境恶化，投资环境恶化的直接效果是什么？投资人撤资，撤出的资本去了什么地方？自然是美国。这就是一枚导弹的作用。
 
在我看来，美国的策略就是两种：一种是水涨船高。就是说，如果大家都好，美国自然会更好。这个时候的美国，并不想让全球经济不好，因为你们经济糟糕，对美国并无好处。在这种情况下，美国是船，你们是水，水涨自然船高。另一种是水落石出。如果美国经济不好，这个时候全球经济好的话，当然美国就不乐意了，这个时候，美国是石头，露出来，你们是水，落下去。这两种策略美国一直在交替使用，不外乎一个目的，美国经济要永远高于你们。
 
美国在政治上是一个非常成熟的霸权国家，它的成熟是建立在自己的经验和前人的遗传基础上的，它从大英帝国那儿获得了优良的霸权DNA，再加上这么多年自己发展的东西，已经是“青出於蓝而胜於蓝”，远远比大英帝国精明。在很多情况下，美国人玩的手法可以用炉火纯青来形容。
 
导报：冷战期间美国人打的越南战争就很吃亏嘛。
 
乔良：打越南美国表面上是吃亏的，打掉了8000多亿军费，阵亡4万多名官兵，光飞机就损失上万架。从这个层面讲，美国确实是吃了一个大亏。
 
但是，打越南也让美国意外地占到了大便宜。由于大量的军费流失，美国的贸易逆差变大。当逆差变大时，世界对美元就开始产生怀疑，尤其是法国，带头把手上的美元抛出换回黄金。法国起了一个带头作用，其他国家纷纷跟着不信任美元，转而要求美国将手上的美元换成黄金。当时的尼克松政府不得不宣布让美元跟黄金脱钩。这是美国对全世界的一次背信弃义。
 
美元跟黄金脱钩，使美元因祸得福，意外的获得了放手印刷美元的机会。理论上说，一个主权国家有权多印自己的货币，但是印多了，会导致通货膨胀，从而贬值成为软货币。美国人当然明白这一点，因此摸索出一套完整的方式，就是让美元与石油挂钩。你可以不用美元，但是你总得得购买石油吧，而要购买石油就得用美元结算。当全球最大宗商品石油用美元结算时，美元也就开始了长达40年的霸权之路。其他经济体的快速发展产生了大量的美元需求，美国通过操纵美元，不仅控制了世界原料市场的定价权，而且通过输出美元，美国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国的财富据为己有，某种程度上说，全世界都在为美元打工。这实质是一种用纸币对全球财富的掠夺。
 
导报：您的意思是美国人通过发行美元控制全世界？
 
乔良：是的，美国人通过印刷绿纸占全世界的便宜。为什么呢？美国发行美元，理论上，作为美国的本币，它的发行量要跟美国国内的实物财富相对应，但现状是根本没法相对应，因为美国已经成为一个产业空心化的国家。怎么办？美国的办法就让美元走出去，让美元成为事实上的世界元，去对应全球的物质财富，它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就是通过交换。美国用成本只有几美分的百元美钞，对应你价值百美元的产品。你换取的这100美元，再用来购买其他国家的产品，这就完成了美元与全球财富的对应过程。由此就形成了中国美元、欧洲美元、日本美元、中东国家的石油美元等等。
 
美国人印刷出来的高能美元其实一开始并不具有价值，也几乎没有成本，只是在跟各国商品交换之后才被赋予了价值，或者说，这些美元到了其他国家手上才真正成为有价值的货币，这种价值是通过实物换纸币的方式获得的。这就是美国人占全世界便宜的秘密所在。
 
导报：美国人要维持自己的美元霸权，得需要很高的成本吧？比如依靠强大的军事实力，维护全球航道的基本畅通，等等。
 
乔良：美国人千方百计维护美元霸权，除了对自己太重要太有利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不得不继续维持。为什么这么说呢？假如今天的美国既是一个金融霸权，又是一个实体经济强大的国家。如果金融危机出现了，它还能依靠强大的实体经济让自己走出困境，但今天美国的金融经济与实体经济脱节严重，因为过去四十年里，美国人靠生产并输出美元就能过得很好，它为何还要去干那些又苦又累附加值又低的产业呢？因此，那些低廉产品、高耗能、重污染的产业、附加值低的产业，都转移到海外去了。美国已经成为一个“空心帝国”。这意味着什么？美国人除了维护美元霸权，已经别无选择。
 
美国现在面临一个什么问题呢？金融危机之后，美国一直缺钱，政府不断面临财政悬崖，财政预算不断碰到天花板，不得不节衣缩食过日子。日前，美国联邦政府十七年里第二次关门停摆就是最新的例证。它的财政支出减少，军费减少，军工企业获得的订单就会连锁减少，军工萎缩则会影响到一系列延伸的产业链。
 
这表面上跟美元没有多大关系，但实际上仍然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美国的利益，除了经济利益、商业利益，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安全利益，安全利益关乎美国投资环境的安全，只有确保安全，美国才能吸引大量的资本流入。
 
也可以说，为了维护美元霸权的权威性，美国常常有发动对外战争的冲动，因为美元的权威性是美国投资环境的第一保障。美国人在过去20年里，发动了10次军事行动，但并不都是战争。真正的战争只有四场半，其他的都只能叫做军事行动。这些战争与军事行动，无不直接或间接与维护美元霸权有关。
 
导报：您刚才提到了维护权威的问题，设想一下，美国是不是也有为了面子而出手的情况？
 
乔良：我刚才说了，美国在政治上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国家，它不会为所谓的面子问题去开战，美国人这方面是很理性的。当然，美国会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而出手，为什么呢？因为权威也是美国战略利益的一部分，维护了自己的权威，向盟国展现了自己的力量，那么就会维持住盟国的向心力。所以，在有些情况下，看似美国人好像“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为了面子在打仗，实际上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同盟安全体系，跟自己的安全利益息息相关，而这些利益保全了实际上也就从根本上维护了美元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