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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年:埃尔多安、特朗普现象预示着未来世界的变局

2016-08-07 06:25 战略·谋略 ⁄ 共 3487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最近发生的两件国际大事情是人们不应当忽视的。在土耳其,军人发动政变未遂,总统埃尔多安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大规模的整肃和国家机器重组。在美国,特朗普被正式提名为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对这两件具有世界意义的大事情,已经有铺天盖地的评论,但谁也没有把这它们联系起来,探究之间的联系。这两件事情在今天的确毫无联系,但设想一下30年后或者50年后的世界,未来的新历史是从这两件事情开始。如果把这两件事情视为两篇文章,不难找到主导这两件事情进展的一些关键词,包括宗教、民主、愤怒、乱局、变化等。

可以从三个层面来探究这两件事如何可能在未来的历史中发生关联。

首先是国内层面,也就是两国国内的变化。在土耳其,历次政变都是世俗化和宗教化之间的较量。近代以来主导土耳其政治的三个主要要素,即军队、宗教和民主。奥斯曼帝国的存在长达六个世纪,在极盛时期的版图横跨亚非欧三大洲。奥斯曼帝国是政教合一的政体。从奥斯曼帝国向土耳其共和国的转型,就是从宗教权力向世俗权力的转型。在这个过程中,近代军队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奥斯曼帝国面临西方的民族国家政体而解体。军队是土耳其近代政治的主体,在任何国家,军队必须是最具现实主义精神的,也是最向往现代化的。在军队主导下,土耳其共和国实行政教分离。现实中,因为民主的需要,或者是文人在军队的支持下执政,或者是军人脱掉军装来执政。尽管土耳其接受了西方民主形式,但这是一种精英政治,军官、政府官员、世俗化的教育人员和中产阶级是国家政治的主体,掌控国家政权。

和历次政变一样,这次政变的主要原因也是以军队为代表的世俗力量,对国家政权的宗教化感到非常不满。近代以来的世俗化的进步不小。埃尔多安总统说这次政变的人士已经渗透到军队、政府、教育界等各个领域。尽管埃尔多安所说的这些人是否都参与了政变,人们不得而知,但这个说法也说明了土耳其近代以来世俗化的成就。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世俗化,土耳其国内的各个领域已经相当世俗化了。尽管世俗化背后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宗教力量,但这种不断壮大的力量往往被忽视。实际上,大众民主的发展已经再次把国家政治和宗教有机结合起来了。

代表世俗力量的军事政变被镇压,这具有重大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说,军事政变的方式已经过去了。在大众民主时代,军队不再能够像从前那样具有自主性了,只要老百姓(包括宗教力量)不接受,政变就没有合法性。从历史来看,先有近代军队,后有近代民主,民主因此也是任何国家现代化的象征。但大众民主同样也可以促成宗教和政治的结合。在土耳其之前,埃及已经经历了大众民主和宗教政治的结合,即穆斯林兄弟会通过大众民主执政,但因为以军队为核心的世俗力量仍然足够强大,通过民主而执政的宗教力量再一次被迫退出政治舞台。不过,这次土耳其则成功了。有足够的理由担心,土耳其会再次走向奥斯曼帝国时代的政教合一体制。

美国一直是民主的象征和重镇,但内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化迅速推进,政府对资本完全失去了控制。即使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资本仍然继续获得巨额利益,但普通老百姓越来越成为受害者。同时,恐怖主义不断蔓延。美国的既得利益集团,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没有能力改变这个局面。不仅如此,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并不想改变现状。如果土耳其表现为军人政变,美国则表现为人们利用民主方式的“反叛”来惩罚精英阶层。在今天的西方,不管使用怎样的方式,只要能够惩罚精英阶层,老百姓都是能够接受的。英国的公投可以视为是民众对精英的惩罚,因为英国脱欧,所牺牲的大多是精英的利益。

美国共和党人克鲁兹(Ted Cruz)现在已经出局,但刚开始时,他也是利用宗教力量起来的。尽管遭到整个建制的打压,特朗普还是起来了。尽管特朗普演讲中充满了在建制派看来难以接受、反感甚至厌恶到了极点的语言,但他至少仍然是一个世俗主义者。如果这次特朗普不能当选成为总统,美国的情况还会继续恶化。数年之后,克鲁兹必然卷土重来,或者出现类似克鲁兹那样的政治人物,动员宗教的力量来争夺总统的位置。如果美国不能得到改变,变革的力量会继续积累成长,直到变革的实现

区域层面的变化是显然的。奥斯曼帝国解体之后,整个中东的秩序,无论是内部还是区域秩序,都和外力的介入相关。近代以来,西方帝国主义强势介入中东事务。二战之后的中东秩序就是美国和西方主导下所确立的。冷战结束后,美国便主导了中东秩序。中东的区域秩序没有足够的自主性,因此一旦美国开始衰落,中东的秩序便也跟着动摇起来。

中东乱局说明了,如果区域秩序是建立在高度依赖外力之上的,这个秩序就毫无保障。外在力量不是牢固的利益相关者,一旦利益相关程度下降,外在力量会最终离开,留下的便是一个烂摊子。在今后很长一段历史时间内,如果美国继续衰落,没有能力回归中东,中东先会产生区域的争霸战争,再在竞争中产生出一个区域霸权。今天,具有奥斯曼帝国传统和血液的土耳其自然冲在了前面。现任总统埃尔多安是中东最受欢迎的政治人物。

美国在中东秩序解体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这种角色则以最快的速度使得美国“自我伤害”。美国建立在其宗教之上的使命感文化,促成其在“九一一”之后的反恐怖主义战争中,希望通过“大中东计划”在当地推行美国式民主。但美国不仅根本建立不了最基本的政治和社会秩序,在最低限度上保障人民的正常生活,乃至生命,而是导致了诸多国家的失败。失败国家的产生和美国关联,但美国对此无能为力。今天的美国已经没有能力、智慧和眼光重新介入中东事务。更为重要的是,美国正在犯冷战后最重大的战略错误,即把战略转移到本来稳定和平的亚洲来对付中国的崛起。美国会有足够的力量把这个地区搞乱,而没有能力来保障这个区域的和平和稳定。

在国际层面,这两件事情又会对世界历史产生怎样的影响呢?从短中期来说,中东会继续输出“混乱”。中东原有政体的解体已经导致了无政府状态,涌向欧洲的难民潮便是中东政权解体的产物。更为严重的是,宗教激进主义找到了巨大的空间。穆斯林激进主义不仅发生在中东失败国家,也发生在治理比较好的国家,例如土耳其。土耳其总理不仅容许而且鼓励激进宗教力量。从长远来看,激进宗教主义的后果不堪设想。没有人会相信,中东在可见的未来会建立起一套新的治理秩序。即使中东又恢复了秩序,但中东国家之间的争霸竞争也难以避免,争霸竞争所产生的情况甚至比失败国家更严重。

长期来说,可以再思考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政治学家亨廷顿生前所提出的“文明冲突”的论题。如果土耳其或者其他政教合一政体形成和崛起,一个结合了宗教民族主义、宗教激进主义、大众民主、现代化的军队等要素的国家,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如同奥斯曼帝国所展示过的,临近的中国新疆、中亚、俄罗斯、印度都会受到巨大的冲击。不过,首先沦陷的应当会是欧洲。今天的欧洲已经经历着内生的激进宗教力量的挑战,法国和德国频繁发生的恐怖主义事件只是其中一个挑战。如果欧洲不能成功把近年进入欧洲的数百万中东难民融入社会,这个庞大群体所构成的挑战会是难以想象的。

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欧洲和土耳其的关系会继续恶化。随着土耳其“帝国”的再生和发展,宗教力量或许会变得更具有控制性甚至温和性,但这改变不了其扩张性质,面向欧洲的宗教力量会发展得更迅速有效。

今天美国把自己造成的中东之乱的恶果转移给了欧洲。美国自己会发生什么呢?特朗普尽管政治上不正确,但他说出了诸多真理。他所说的非法移民、宗教激进主义、过度的全球化、普通人的生活等等,都是世界各国所面临的问题。如果欧洲“沦陷”,美国的基本选择有二。或者美国再次实行孤立主义,把自己相对地“孤立”于外在世界的麻烦。就如特朗普所说,美国要限制穆斯林人口和其他非法移民进入美国,限制过度的全球化,也就是限制资本等等。或者美国变得更加全球主义,不惜代价再次走向中东,不惜和穆斯林激进主义发生大规模的“文明”冲突。

主导今日世界的是自由主义历史观。自由主义是一种进步的力量,近代以来的确改变了世界。可是事物并非如自由主义所设想的那样单线发展,文明更非像自由主义所想象的那样日渐进步。自由主义历史观因为理想而变得天真,因为天真而变得简单甚至愚昧,到今天不仅很难解释正在发生的历史,更是误导历史。无论是土耳其还是美国的变化,或者其他重大的变化,都意味着人类已经面临一种新的历史。对此,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准备。

作者郑永年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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