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皓 晖
2008年5月12日,一场亘古未闻的巨大劫难骤然降临中国。
汶川大地震,将以极为深重的突发性灾难后果与大规模的国家与民族总救援行动,永远铭刻在中国与人类的灾难救援史上。然则,更为重要的是,汶川大地震将以极为特殊的精神起爆意义,永远铭刻在中国文明史的巍巍丰碑上。
汶川,将成为我们民族二十一世纪的哭墙。
汶川,将成为我们民族强势再生的精神坐标。
余震未息,灾难犹存。我们的泪水,我们的忧伤,我们的呐喊,我们的奋起,我们的鲜血,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兼爱,我们的人道,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派,我们的政府,都在这惊天动地的山川崩裂中骤然凝聚,骤然升华,骤然爆发。相信在这一刻,只有那一曲悲壮的最强音才能轰轰然喊出我们民族的心声:“起来,我们万众一心!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当我们不期面临危难的时刻,这首在救亡图存中诞生的国歌总会骤然绽放出绚烂夺目的光芒,照亮无边的黑暗,燃烧我们精神的火炬,激荡我们沸腾的热血,使我们奋起,使我们再生。
五千年漫漫长路,我们这个民族少见安宁,多有劫难。
我们生存在大河流域,我们面向浩渺大海,我们背倚奇绝高原。我们的国土广袤嵯峨,我们的纵深山重水复。从“浩浩怀山襄陵”的洪水时代起,我们这个华夏族群就敢与天地大争,敢与灾难较量,披荆斩棘一路走来,蓬蓬勃勃未尝止息。悠悠青史,记下了多少大灾大难。巍巍丰碑,刻下了多少赴难义士。
在所有的灾难中,“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大地震,是迄今为止所有时代最难预知的大灾大难。历史留下了无数次酷烈的“地动”记载。战国末期的赵国大地震,史料云:“代地大动,自乐徐(今保定市西北)以西,北至平阴(今大同市东北,方圆数千平方公里),台屋墙垣太半坏,地坼东西百三十步(六尺为步,战国尺小,大体合今二百米上下)。”应该说,这是中国古代最为严重且记载最为具体的大地震了。
正是在频仍的血火灾难磨练中,我们这个民族变得成熟而智慧,沉雄而果敢,热烈而奔放,乐天而达观,兼爱及于天下,襟怀包容四海。我们有缺陷,如同巍巍山岳之有阴暗。然则,我们民族五千年历经劫难而巍巍然耸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放眼天下九州四海,可有一族一国堪与比肩?
我族所赖者何,宁非面对劫难之强势生存精神哉!
多难兴邦,诚所谓也。
可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历史原因,我们的强势生存精神淡漠了,我们的原生文明基因弱化了。我们渴慕富有,我们期冀和谐,我们盼望认可,我们稀图理解,我们追求整个世界的笑脸,我们追求全人类都是朋友。在种种醉心的渴盼中,我们忘记了生存竞争法则的残酷,自以为一片太平盛世的祥云会自然而然地飘荡在我们的天空。我们的官员有了日渐弥散的腐败,我们的法律有了世界皆知的缝隙,我们的社会有了令人不安的两极分化,我们的文明意识有了难以消除的认同迷茫……所有这一切,我们原本都以为,这是盛世繁华的常态。
大约从中国人从未品尝过的奥运会开始,我们开始品咂出世界的不同滋味。原来,世界的脸色并不那么好看。原来,那么多的朋友可以在瞬息之间变成虎视眈眈的寻衅滋事者。原来,那么多有气度的大邦可以不经任何转换的变成声讨者。原来,流亡海外的势力并没有沉睡。原来,一场自我不断升级的盛大庆典,并不如原来想象的那般美好。原来,想做一个世界强者,仅仅有笑脸是不够的。
就在我们郁闷得有些迟钝的时候,大灾难突然降临了。
一场亘古未闻的南国暴风雪作了先导。凄风苦雨之中,我们品尝了前所未有的交通大堵塞,品尝了年关之际的数亿人口大转移的苦难。也许是历史的幸运,这场灾难使我们从喜滋滋的郁闷中解脱出来,我们开始有了一些平常心,我们对世界的期冀不再那么热切,我们开始回归冷静了。便在如此一个时刻,中国最为险要的纵深腹心山崩地裂,一场大灾难骤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降临了!
谁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这个地点——
四川汶川,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就在这一时刻,上天引爆了灾难。
同样在这一时刻,中国人引爆了强势生存的精神核弹。
惊人的政府反应速度,惊人的军队集结规模,惊人的全面运筹效能,惊人的领导赴险精神,惊人的民众自救能力,惊人的举国救援规模,惊人的志愿者群体,惊人的年青一代的献身精神,惊人的连续涌现的生命奇迹,惊人的持续大规模连续安置灾民,惊人的国家话语大转变,惊人的社会向心力……片时之间,天下响应。旬日之间,古老的中国变得令世界瞠目,创造了史无前例的无数奇迹。曾经的指斥,变成了尴尬的笑容,渐渐地,有了一丝真切的欣赏。但是,这次奇了,中国政府与中国人民第一次在全世界的惊叹中不再受宠若惊,不再期许赞美,而是雍容大度义无反顾地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强势生存,此之谓也。
强者有常心,强者有常态。其所以如此,在于真正的强者有自我评判智慧,有自我调整能力,有不依赖外在评价而创造生存环境的伟大力量。只有弱者,才孜孜以求别人的眼色脸色,诚惶诚恐地面对世界,常常地手足无措。漫漫五千年,无论我们这个族群出了多少败类,无论我们曾经有过几多屈辱曲折,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都没有失去过精神的力量。惟其如此,我们能一次次地救亡图存,我们能一次次地浴火重生。
这种精神是什么?就是强势生存的民族基因。
我们的民族正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我们面临的重建高端文明的历史任务,前无古人,任重道远。一次大灾难,一次大爆发,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有着弥足珍贵的历史意义。人类文明历史的重大跃升,往往在大灾大难之后。中华民族进入国家时代,起源于大规模战胜洪水时代的灭绝灾难。当代文明的跃升,始于二次世界大战之后。
历史的烟雾,需要现实的泪水来冲刷。
腐朽的桎梏,需要精神的起爆来挣脱。
废墟之上,我们流泪,我们流血。
但是,我们不怕。
因为,我们的血泪不会白流,我们已经燃起了重生的火炬。
汶川大地震,突然将一个实实在在的课题推到了我们面前: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劫难,我们这个庞大的族群应当以何种精神迎接考验?有幸的是,我们这个民族交出了一份光彩绚烂的答卷。我们有理由相信,即使中华民族的前路还有更为险恶的灾难与战争,我们都将一次次地大爆发,一次次地走向更高更远。
汶川大地震,是肃杀悲壮的强势生存宣言书。
汶川大地震,是我们荡涤污泥浊水的新起点。
我们已经燃起了精神火炬,我们已经完成了精神起爆。
中华民族走向强大的道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