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与“传统”、“启蒙”一样,是当今世界每个民族都无法回避的重大理论与实践问题。三者之中,现代化更为复杂、更具挑战性。迄今为止,现代化的任务还远未完成。我们处在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每天都面临着新情况、新问题。同样,现代化研究的理论和范式,每天也在接受新的检验与挑战。以下十个有关现代化的问题,是研究者必须直面的。
第一个问题,什么叫“现代化”,谁有资格界定现代化?毋庸置疑,在人类历史上,西方国家是现代化的开拓者和引领者,西方的现代化进程在政治、经济、科技、人文等领域引起了广泛而深刻的历史变革,创造了人类历史的奇迹。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但西方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领先地位,是否意味着只有西方国家才拥有从概念上界定“现代化”的话语权利?是否只有西方式的现代化才能称之为“现代化”?非西方世界是否只能在西方规定的“现代化”概念框架中邯郸学步、削足适履?
第二个问题,西方现代化模式是否具有普世性,现代化是否等于西方化?西方式现代化,就经济层面而言,本质上是资产阶级所有制;就政治层面而言,主要是为维护资产阶级统治地位而设立的代议制民主;就意识形态层面而言,是主要由启蒙思想家所塑造的自由、民主、人权等观念。资本的逻辑,从根本上支配着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日常生活实践。这个模式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当然有其合理性,曾经有过伟大的历史进步意义。问题在于,这个模式在今天是否仍然神圣不可侵犯?是否仍然要被所有希望实现现代化的国家所遵循?在人类通往现代化途中,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是否真的不可跨越?
第三个问题,如何认识现代化历史?在波澜壮阔的现代化历史进程中,西方的现代化释放出了巨大的生产力,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叹为观止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但是,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与西方现代化相伴随的,是西方对广大亚非拉国家的殖民侵略和掠夺奴役,是贫富悬殊、环境破坏和文明冲突。直到今天,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现代化在改头换面之后,仍然对广大的发展中国家进行着残酷的侵略和掠夺。现在,是到了对人类数百年现代化历史进行反思的时候了,其中的经验、教训都将是我们走向未来的宝贵财富。
第四个问题,殖民侵略能否带来现代化?西方的现代化历史是一部殖民扩张的历史。人们没有忘记,伴随资本主义崛起的是海盗贸易、炮舰外交。西方式现代化确实把资本主义文明的火种在全球到处播撒,但也斩钉截铁地中断了绝大多数国家和民族正常的历史进程;与此同时,这些国家的资源被洗劫一空,人民被奴役和屠杀。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当一些人以基督教特有的救世主情怀,声称要将西方“自由的灯塔”照亮第三世界黑暗角落的时候,曾经被殖民的国家,几乎没有一个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原因何在?
第五个问题,现代化因素是否只存在于发达国家,其他民族和国家依靠自身的发展,是否能够逐渐步入现代化?这一问题隐含着的真正话题是:难道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历史,在被西方殖民之前真的陷入了停滞?如果没有西方的殖民侵略,这些国家和民族真的会永远生活于前现代?真的将世世代代被笼罩在所谓“野蛮”与“愚昧”的黑暗中?
在这里,我仅提出一个观点:马克斯·韦伯曾从经济活动要真正适应货币收入和货币支出的比较这一事实指出:“地球上所有的文明国家中,都存在着资本主义以及资本主义企业,甚至还有相当理性的资本主义计算”。尽管他在这里表现出某种泛资本主义倾向,但毕竟告诉我们:人类社会生活具有某些共同的特性,而在文明时代,这些特性在一定程度上和近代社会具有相通之处。那种认为只有西方社会才有近代因素的观点,那种对东方社会存在的种种新因素视而不见,或者予以简单否定的观点,无论如何,是经受不住深入的理论推敲和事实检验的。
第六个问题,如何认识全球化与现代化的关系?西方的现代化,真正开启了全球化时代,只有在这个时代,我们才有了名副其实的“世界历史”。因此,我们说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但却是真真切切的全球化。在全球化过程中,整个世界都被卷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广大发展中国家不仅在经济上处于依附地位,而且其国家认同在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下也面临着种种危机。目前的世界规则、主导性价值观念,主要源于西方。这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些国家和民族要想融入现代、融入世界,是否意味着一定要牺牲自己的独立、统一和主权?是否意味着一定要丧失自己的文化传统和尊严?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们是否应该反思并有权质疑这种世界秩序的合理性?
第七个问题,如何认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传统”历史性地规定了民族身份、文化认同和价值取向,是我们走向未来的前提和出发点,没有对“传统”的深刻理解,我们就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更不会知道自己“将往何处去”。然而,现代化毕竟是时代的主潮,一个民族,固守传统,规避现代,注定要失去未来。在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中,人们必定会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历史阵痛。其中,最艰难的话题无疑是如何处理传统和现代的关系,也就是说: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现时代,如何理性地继承传统,又理性地开辟未来,对世界大多数国家和民族来说,既是一个严肃的理论命题,更是一个沉重的实践课题。
第八个问题,如何认识中国现代化道路的独特价值?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无数仁人志士充满激情地探索中国的现代化道路,许多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们尝试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试验过西方式的改革,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只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在一次又一次的艰难探索中,终于走出了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这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沿着这条道路,中国创造了人类发展的历史奇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现代化道路。这条道路坚持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同时又植根于中国的历史、国情,引领中国走向未来。如何准确认识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如何抛弃偏见、狭隘,清晰地判断其世界历史价值,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第九个问题,现代化的出路在哪里,人类现代化下一步的目标和方向是什么?有关这个问题,弗朗西斯·福山有过一个著名观点,就是认为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代表了“历史的终结”,世界历史将终结于当前。福山的这个观点,说穿了就是讲人类历史要终结于西方式的资本主义。但问题是,人类历史真的会终结于当前吗?真的会世世代代停滞在福山所设想的以英美为代表的社会形态上?福山最初提出这个观点,是在苏东发生剧变之际。如今20多年过去,人类历史并未如福山所预言的那样真正终结,社会主义在中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在我们面前,历史展示了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和新的前景。
第十个问题,如何看待现代化研究范式?在我看来,目前的现代化研究至少有两大缺陷,一是西方中心论,二是刻板僵化的二分法。现代化理论往往将西方的现代化作为参照系,建构起传统与现代、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西方世界与非西方世界的二元对立模式。照此逻辑,非西方世界的现代化必须追随西方现代化的脚步,才能消除这种二元对立,实现所谓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我们有理由怀疑,这种现代化理论是否会走入死胡同。
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现代化历史的书写必须打破西方中心论,更多地关注非西方世界现代化道路的多样性和独特性。打破西方中心论,不是要建立另一个中心论,而是要“去中心论”,对不同国家的现代化历史以平等的态度相对待。这就要求我们更新现代化的研究范式,建构一种更具包容性的多元现代化范式,书写一部真正具有全球史眼光的世界现代化历史。
人类现代化是一项未竟的事业,现代化理论也需要随着现代化实践的不断展开而进行充实、修正与完善。这正是现代化研究的魅力所在。问题众多,我们在探索中前进,但方向十分明确,这就是文明的提升。正如摩尔根在关于文明时代的论述中所说:“管理上的民主,社会中的博爱,权利的平等,普及的教育,将揭开社会的下一个更高的阶段,经验、理智和科学正在不断向这个阶段努力。”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秘书长、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总编辑,本文是作者在第三届中美学术高层论坛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