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皓 晖
帝国网站开通半年,聚来一群热血志士,遂使论坛风生云起。中多有才气纵横者,流星飞动,光彩烁烁,其论惊人,其智启心,其精神特立独行,其意气挥洒勃发,令人不胜感慨——唯中国精神脱朽去衰行将突破混沌之气喷薄欲出时,方有此等少年气象也!
华夏五千年,国老族老,民之精神犹老。欲当新生,先当立起大争之心。灵魂不死,斯民长存。灵魂流失,国将不国。失魂落魄者何?白发五千年中国之象也。我国新生,我族新生,惟赖灵魂新生,精神新生。唯其如此,为我族类招魂,华夏子孙义不容辞也!
百余年前,秋瑾诗云:“高谈宏论惊人耳,不惧仇人气焰高。”红颜英烈,热血精魂,言如战鼓,行如利器,淹没于暗暗长夜,叩问于千秋万世:我若生于其时,宁如其人哉!又有谭君嗣同,变法绝唱陨灭,同道者皆鸟兽散,独公死不旋踵,甘以热血唤醒国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中国首尾两大变法,皆以英雄临难之鲜血告结,壮哉悲哉!此后又有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瞿秋白等慷慨赴死,启蒙我民。以至毛泽东诸公革命,白骨累累鲜血万千,遍体鳞伤灵魂苍老的古国老族,终究艰难挺起脊梁,始在弱肉强食的竞争丛林龙吟虎啸一声。
距离帝国雄风,这一声龙吟虎啸相隔两千余年。
距离大唐气象,这一声龙吟虎啸相隔一千余年。
至于龙吟虎啸的力度与丛林震慑的广度深度,更不可同日而语。
若无百余年来代代英烈,我白发五千年之族类安在?
正是这些激荡的生命,召唤着我族不死的灵魂,延续了我族古老的生命。
然则,这也正是我们这个白发五千年族类的悲剧——我们已经丧失了两千多年前族类整体奋发的普遍精神,而将族类生命延续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个不知何时迸出的个体英雄之上。英雄固然可贵,然若族群土壤不再昂扬勃发,这个族类的命运便必然进入未知的黑洞。族类群体精神的意义在于:他既能永远地培育出层出不穷的英雄,又能在没有杰出英雄的岁月强大生存,还能遏制英雄个人的病态缺陷,而使这个族类健康强大地或循序前进或跳跃前进;有族类精神的根基,社会的前进会充满阳光,壮美的高峰会不断涌现;失去族类精神的根基,社会会陷入黑暗中摸索前进的整体焦灼,偶然涌现的英雄如流星划过天空,其悲情的戏剧性结局则必然使社会陷入更深的迷惘;久而久之,这个族类必然萎缩,必然灭亡。
依赖英雄,是我们族类整体精神消散的结果。
漫漫五千年,我们族类的整体精神凝聚在哪里?消散在何时?
每一个有良知的华夏子孙,都应该力所能及地关注这个看似大而无当的问题。
我们自信,我们自卑,我们麻木,我们狂躁,我们强大,我们虚弱,我们多彩,我们贫乏,我们智慧,我们愚昧,我们广袤,我们狭隘,我们伟大,我们渺小,我们理性,我们盲目,我们壮美,我们丑陋,我们爱国,我们汉奸,我们远见,我们近视……太多太多的矛盾与失衡聚结在我们身上,已经使我们这个白发五千年的族类锈迹斑斑。果真国难来临,要使我们这个族类整体同心发出一声怒吼,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了。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一个何其久远的梦幻?
……
图大则缓,图远则渐。一个锈迹斑斑的国家,一个失魂落魄的民族,要他真正迈开大步,便要孜孜不倦地人人力所能及地为之培养元气,呼唤激情,铸造魂灵。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一丝一缕地洗刷我们的魂灵的锈迹,重新找回我们已经遗失了的民族魂魄,使我们这个族类的精神光鲜起来,勃发起来,本色起来。
若非如此,又能如何?
大岁在即,录荀子《强国篇》中一段话,与诸君共勉——
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后兴之务之。如是,则常不胜夫敦比于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数,其县日也博,其为积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县日也浅,其为积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时者霸,补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霸者敬时,仅存之国亡而后戚之。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悔也。霸者之善箸也,可以时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胜日志也。财物货宝以大为重,政教功名者反是,能积微者速成。诗曰:“德犹如毛,民鲜能克举之。”此之谓也。
我按重新整理的语序,大体翻译一下这段话,就不多解释了:
积微,岁不胜季,季不胜月,月不胜日。凡人都怠慢小事,总是在大事临头时才忙活起来。如此者,便常常不如那些认真处置每日小事的人了!为什么?小事来临很多很多,耗费的精力时间也多,但累积的成果也大。大事来临得少,耗费的时间精力也浅,其积累的成果也少。所以,善于每日处置小事者,可以王天下;善于在一季处置事务者,可以称霸天下;仅仅临事修补漏洞者,危险;从来荒疏不理事者,灭亡!所以,王天下者看重每一日,霸天下者看重一季,奄奄仅存之国便只有在亡国后空自忧戚。这些亡国者,总是在亡国危机来临时才知道危机,在死亡来临时才知道死亡;殊不知,导致亡国的祸败根源,是无法用后悔来弥补的。霸者所以彰显,在于尚寄希望于每季理事。王者之大功,则在于数也数不清的每一日。财宝是越大越重越好,国家政事则相反——能积微者实际上成功最快。《诗经》云:“大德如鸿毛之轻,可常人很少有人能举起它来。”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网上诸兄弟少年风发者多,激扬文字,彰显精神,欣赏帝国,评点帝国,斧正帝国,批判帝国,老夫皆以同怀视之。战国名士气度,根基便在本色处世,认真做事。人生一世,根基在做事,做人者,本色便是。所谓“先做人,再做事”这等荒谬说法流布当世,皆因我们族类精神丧失,做事不再成为人生根基,专一推崇那些不做事的伪君子所致。
是故,以荀子大师之积微做事精神,期期与兄弟们共勉。
积微我心,是为贺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