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期间有两件大案:年羹尧案、隆科多案。以往有种说法,年羹尧、隆科多都为雍正篡位出了力,所以最后被杀人灭口。这个说法不对。隆科多确实卷入了继位事变,可年羹尧没有。康熙驾崩时,年羹尧正担任川陕总督,并不在北京。当然,他配合皇上接管了允禵的兵权,但这并没牵涉到见不得人的密谋,不存在杀人灭口的动机。
年羹尧确有军事才干。接管西北军权后,他打了一次漂亮的战争,一举平息青海叛乱。雍正给他写的朱批极其肉麻,称他为“恩人”,什么“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让人觉得很失态。清史学家孟森说雍正这么“满嘴胡柴”,必是心里有鬼。其实这倒冤枉雍正了。雍正就是这种古怪性格, 倒不一定是故意灌米汤想害谁。比如雍正夸起鄂尔泰来一样肉麻:我关心你,比关心我的儿子还厉害;你跟我分手的时候,我都哭了。这又如何解释?
雍正重用年羹尧,无非是想通过他掌控军权。雍正刚执政时,官僚系统对他抱有一定敌意,雍正需要突出军队方面的力量。年羹尧平定青海后,雍正更以此武功压制文官系统。年羹尧凯旋回朝时,雍正下令公卿大臣郊迎跪接。这种礼仪太出格了,史家大多认为这是雍正要宠待年羹尧,其实他无非是想借此挫辱官僚系统,以军方压制他们而已。雍正这么做的后遗症很大。他原本以为年羹尧是藩邸旧人,自己可以完全控制。谁料年羹尧在政治上是个粗材,一被捧就忘乎所以,很快就有点尾大不掉的兆头。一开始,雍正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他亲自接待了年羹尧。年羹尧凯旋回朝,在北京待了一个多月。在此之前,几乎可以肯定雍正没有动杀年羹尧的心思,但此后两人却完全决裂。这一个多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史书记载含糊不清,但推测起来,大致是雍正发现了年羹尧难以控制,已经构成了危险。
年羹尧骄横嗜杀,说起来也不算死得太冤枉。但雍正翻脸之快、羞辱对手之毒,也让人有点恐惧。年羹尧临死前写的折子像京巴一样恭顺可怜:“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怜臣悔罪,求主子饶了臣,臣年纪不老,留下这一个犬马,慢慢地给主子效力”,雍正的回信是让他自裁,还说:你要是有丝毫怨恨之心,就会永堕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隆科多的情形和年羹尧不同。雍正登基后,一嘴一个舅舅,用起好词来叠床架屋买一赠五,“真正当代第一超群拔类之稀有大臣”,但没过多久,这个“稀有大臣”就挨了整,被永久拘禁在畅春园附近,最后死于禁所。从史料中隐隐约约能看出,隆科多之死似乎和那天的事变有关。隆科多说自己像诸葛亮,白帝城托孤之日就是死期已至之时;雍正则翻旧账,说他在先帝驾崩之日身上带刀。而且隆科多犯了一个大忌,他拼命劝皇上整死允禩,但同时包庇允禩的党羽,似乎想要借机接管允禩的势力。总体来看,隆科多的倒台还是登基事件的余波。
年、隆两案处理起来很顺利,但是对雍正的精神终究是一次打击。尤其是年羹尧,当年捧得太高,忽然又变得十恶不赦要谋逆,这让皇上的英明神武往哪里搁?雍正自己也说“殊令朕愧见天下臣工”。但是好处也很明显。雍正抬高军事系统以压制官僚系统后,又转而用软弱易控的岳钟琪取代了年羹尧,制服了军事系统。只可惜这个军事系统虽对皇上俯首帖耳,但打仗却变得不太灵光。雍正后期,清朝和准格尔汗国再次爆发战争。一路打下来很不顺利,总体来说胜少败多,最后战争只能不了了之。
离理想越近,离合格的考卷越远
《雍正帝观花行乐图》轴,绢本,设色,纵204.1厘米,横106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雍正有明显的性格缺陷:多疑,偏执,神经质。这些缺陷的背后可能是一种孤独感和不安全感。我不太清楚他的不安全感是怎么来的。也许是天生的倾向,而继位那件疑案多半又强化了这种倾向。
雍正非常自负,喜欢长篇大论的教训人,有时候还喜欢把拍马屁的闪在一旁,自己轻装上阵,亲口向臣下解释自己如何英明神武,见解高人一等。而对臣下他显得既刻薄又挑剔。翻看他的朱批,里面到处都是“混账”“尔可谓无耻之极”“尔身果有疯症耶”“仔细头”“防尔之首领”这样羞辱性的文字。有时候上一封信还温言细语,下一封就忽然没来由一通辱骂,说翻脸就翻脸。没有多少官员会喜欢这样的皇上。而且老百姓也不喜欢他。当时民间到处流传着关于他的谣言。越是把他说的不堪,大家越喜欢听。就像雍正晚年得了病,老百姓就传说他纵欲过度,所以腰以下都不能活动了。这个谣言流传甚广,一直传到了朝鲜。
这些谣言当然不可信。但是关于雍正如何勤政俭朴的说法,也不全真。雍正太喜欢作伪,越是知道自己在挨骂,越是渴望留个好名声。他当然不懒,在曾静面前表现得更勤快。但从起居注里看,他也会经常给自己放假,享受一下私生活。至于节俭,他经常装得特别省,连大臣奏章用个绢封,他都要唠叨半天说浪费。但私下里雍正很重视生活享受。圆明园就是在他手里真正建起来的。日常生活用品他也精益求精,桌子椅子怎么做,他都要连篇累牍下指示,务求华美。穿的丝绸衣服有点掉色,他也要追查责任人。当然,身为皇帝,他这些生活享受并不算出格,但确实和他装出来的样子差距甚大。
至于雍正的治功,他在短短十三年里,做了很多事情,多少让清帝国换了一副新貌。他抨击朋党,打击腐败;他剥夺士绅特权,解放贱民;他推行耗羡归公,取缔灰色财政;他建立军机处,绕过内阁号令天下;他大兴文字狱,又禁民间开矿;他逐传教士于澳门,又对海归者严加防范⋯⋯历史学家可以一一拿出来分析哪些是“进步的”,哪些是“倒退的”,但真正重要的问题是:它们追求的总目标是什么?雍正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如果把这些措施综合起来看,雍正的目标是:大臣不敢拉帮结派,官吏不敢腐败贪污,读书人不敢乱说乱动,异端邪说不敢散布流传,臣民一律平等地服从皇上,财政上没有死角,政令上没有迟滞,整个帝国由皇帝一人如臂使指地操控。也就是说,他的理想是一个安定的、高效的、僵化的、心怀恐惧的农业国家。这种追求不能算错。在古老的中国,这甚至可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许多英明帝王追求的也不过如此。放到传统王朝政治的视野里看,雍正的做法让王朝更稳定更坚固,为乾隆盛世打下基础。
但问题是,时代不同了。如果事情发生在几百年前,我们可以接受这种评价。可是雍正驾崩的时候是1735年。在那一年,牛顿早已经去世了,瓦特也就要出生了,鸦片战争再过一百来年就要爆发了。整个世界都要面临一个前古未有的变局,每个国家都面临着考验,中国也得交上一份自己的考卷。传统标准下得分越高,新标准下得分也许反而更低。换句话说,雍正离自己的理想越近,中国可能就离一份合格的考卷越远。我们不能苛责雍正,他不可能像后人一样明白当时的大变局,而且他只统治了13年,远远没有实现自己的宏伟理想,所以他的影响终究有限。但是,我们要明白一点,无论《雍正王朝》里怎么歌颂这位君王,他都不是希望之所在。他的某些作为可能是好的、是有益的,但他的理念如果全部实现,也许只会让中国的未来更加黯淡。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2014年12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