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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年:美国正在推动亚洲“中东化”

2016-07-24 18:40 战略·谋略 ⁄ 共 3478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菲律宾针对中国的南中国海仲裁案及其结果,提出了一个相当具有现实性的问题,即亚洲是否会“中东化”?这里的问题更在于域外力量在这一过程中所扮演的关键作用。

中东化就是中东乱局,包括内部秩序和区域秩序两个方面。近代以来,西方帝国主义强势介入中东事务,二战之后的中东秩序就是美国和西方主导下所确立的。冷战结束后,美国便主导了中东秩序。中东国家的内部秩序和区域秩序缺乏自主性,高度依赖外来力量。一旦美国开始衰落,中东的秩序便跟着动摇起来。今天,即使美国对中东怀有良好的政治愿望,其能力已经大不如前。并且,美国在很多时候都是“好心做坏事”,导致只有破坏,没有建设。

美国在“九一一事件”之后开始反恐怖主义战争,希望通过“大中东计划”,在中东推行美国式民主。但现实是,美国根本建立不了最基本的政治和社会秩序,在最低限度上保障人民的正常生活,乃至生命。中东原有政体的解体,导致了无政府状态,涌向欧洲的难民潮便是中东政权解体的产物。更为严重的是,在原先政权解体之后,宗教激进主义找到了巨大的空间。

穆斯林激进主义不仅发生在中东失败国家,也发生在治理比较好的国家,例如土耳其。土耳其总统不仅容许而且鼓励激进宗教力量。但对美国来说,只要政权是用民主方式选举出来的,便加以容许甚至支持。从长远来看,激进宗教主义的后果不堪设想。没有人会相信,中东可以在可见的未来建立起一套新的治理秩序。

中东乱局说明了,如果秩序(无论是国内秩序还是区域秩序)缺乏自主性,就毫无保障。外在的力量不是牢靠的利益相关者,一旦利益相关程度下降,它便会离开,留下烂摊子。当美国在中东具有巨大利益时,会拼命干预中东事务,但一旦这个地区的“收益”小于其“成本”,美国便要脱身,这个地区的秩序突然失去了依靠,乱局变得不可避免。

为什么说亚洲也面临“中东化”的可能性呢?域外力量(或者外力)的作用主要包括大国政治化和国际化。大国政治化指的是域外两大力量即美国和日本(或者美日联盟)的介入。至今美国和日本最为积极;并且也有越来越多的证据使得人们相信,这两国一直是这个案子背后的操盘手。

“外力”倒并不是说,美日在本区域没有任何利益,而是说它们不是本区域最直接的利益相关者。美日在本区域的情形和美国在中东的情形类似:这两国深度卷入本区域,可以获得巨大的利益;但如果这个区域变成了乱局,却不会对这两国产生致命的影响。

“国际化”指的是菲律宾(主动的或者受美日的支持)单方面地向常设国际仲裁庭起诉中国。仲裁法庭具有高度的商业性,即受雇于菲律宾,服务于菲律宾。中国有充分的理由质疑。这种形式的国际化就产生了无穷的问题。首先是判决会受商业利益的影响。其次,法官本身的政治或者意识形态倾向容易影响判决。其三,法官需要有充分的知识来了解情况,而非仅凭借菲律宾所提供的信息。南中国海这样高度复杂的案例,对这些法官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实际上,在这样一个高度政治化的判决中,人们不难看到,人们理想中的法治(rule of law)已经演变成律师主宰(rule of lawyer) 或法官主宰(rule of judge)。从判太平岛是“礁”而非“岛”的案例中,人们也可以看出,这些法官也有可能引入非常激进的思想,为本区域的失序提供“法理”的基础。

判决完全否定了中国在南中国海的历史权利。中国从一开始就采取“不参与、不接受”的原则。当然,中国的行为并非特殊,其他大国也经常不接受类似的判决。判决很难在实质层面改变南中国海问题的现状。尽管如此,南中国海问题有可能向两个方向发展。

其一,南中国海问题有可能继续朝着冲突的方向发展。美、日等国一直在重复强调中国要接受判决。菲律宾和越南等声索国的表述尽管不那么直接,但也是希望中国接受。其他一些非声索国因为担心和恐惧中国的崛起,也是希望中国接受。同时,越南等其他声索国家的下一步选择很重要,如果它们认为也可以通过仲裁为自己求得利益,就会仿照菲律宾去做。再者,即使这些国家愿意回归到和中国的双边谈判,美、日也会千方百计地纵容和鼓励这些国家找中国的麻烦。如果这样,南中国海问题就会继续恶化下去,直至发生冲突。

其二,南中国海问题也有可能朝着和平与合作的方向发展。现在仲裁案已经过去,各国回归一个新的、更高层次的原点。各方都意识到所谓的法律并不是有效的解决方法之后,回归到通过政治和外交的途径来寻找解决问题的方式。

对积极的方向,各方需要争取,但不能对此抱有幻想。南中国海问题已经演变成高度国际化和大国化的问题,有关大国并不会轻易放弃已经为中国制造出来的“麻烦”(即仲裁庭作出的不利于中国的判决)来对中国施加压力。不仅菲律宾本身要利用判决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即使菲律宾总统有很强的意愿和中国改善关系,实际结果也会很有限,因为美国可以通过很多方法,对菲律宾施加莫大的压力,避免其“走近”中国。

如果往冲突的方向发展,本区域陷入中东陷阱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如何避免?如前文所说,很难要求美、日等域外大国做有助于本区域稳定的事情,而是要依靠本区域的主要角色,即中国、亚细安、其他声索国的努力。

中国的角色最为关键,因为中国是本区域的大国,也最具有能力来保障本区域的秩序。中国最早提出“搁置争议、共同开发”,但没有引出其他国家的积极回应。越南和菲律宾等国远早于中国造岛,中国造岛只是对其它国家行为的反应。现在,中国已经改变了从前被动的角色,可以利用已经造好的岛礁为其他国家提供服务,包括航行安全灯塔建设、避风港、紧急救助、海上搜救等等。中国也可以再次提出“共同开发”方案,和其他国家进行渔业协定谈判、海底生态环境保护、海洋资源保护和共同开发等项目。

对亚细安来说,再也没有比独立的外交政策、保持中立性更为重要的事情了。一旦选边,无论是选择美国还是中国,亚细安的分裂就会变得不可避免。亚细安到今天为止仍然是比较松散的协会。这种松散性既保证了亚细安的生命力,也表现了亚细安的弱点,即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抵御强大的外力。尽管中国理解亚细安和美国紧密的战略关系,但不可能容许一个整合而针对中国的亚细安。

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都有足够的能力来促成亚细安的“分化”。美国所认为的中国会“自我孤立”只是臆想。中国如果像美国那样依靠其经济实力来寻找朋友(例如通过建立类似美国的“战略性贸易集团”),所能寻得的朋友并不会比美国少。再者,中国并没有要求亚细安倾向中国,但亚细安的中立则是中国所希望的。亚细安的区域组织建设如果缺乏自主性,依靠美国来“强化”自身,长远并不符合亚细安的利益。正如中东区域所表明的,缺少自主性而依靠外来力量的秩序永远不会牢靠。亚细安的自主性决定了其可持续性。

其他声索国的独立性立场和外交政策也同样重要。因为美国的“重返亚洲”战略,一些国家对美国产生了巨大的幻想,这当然和这些国家的一些领导人本身的亲美立场相关。如果从中东的情形来说,可以确定美国绝对不会为了亚细安任何一个国家的利益,而和中国进行一场公开的战争。这是由今天的国际关系格局所决定的。

中美双边关系尽管有矛盾,但仍然在发展和深化。今天的中美关系并非是冷战时代的美苏关系,美苏关系除了核对峙之外并没有其他实质性的关系,但今天的中美关系已经演变成“中美国”的关系,至少在经济上如此。在国际层面,中美有太多的重大事情需要合作,包括核不扩散、气候环境等等。美国的最大利益仍然是不失去中国,一旦失去中国,美国就只剩下半个世界的“霸主”。

如果考虑到这种情况,个别声索国要减少甚至放弃对美国的幻想并不难。即使美国真的具有为了亚细安一些国家的利益而战的“利他心”,其能力也是令人怀疑的。美国在中东和其他地区所制造的乱局便是证据。

更为重要的是,美、日和一些亚细安国家所构建的“中国以大欺小”“强权即公理”的话语,实际上是美国和西方而不是中国的逻辑。当中国和越南通过政治和外交谈判,解决陆地边界划分和北部湾海上界限时,越南不仅没有吃亏,而且获得了不少好处。事实会证明,像菲律宾那样诉诸于大国政治化或者“国际法律化“的途径,试图迫使中国屈服,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损害其国家利益。

围绕着仲裁案的游戏刚刚开始,各方都在思考着下一步如何走的问题,相信判决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对本区域产生或好或坏的影响。本区域的秩序到底往哪个方向发展?是维持昔日的稳定还是被“中东化”,人们当拭目以待。

作者郑永年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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