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势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孙子兵法·兵势》
力量体现于“形”而蓄发于“势”。
“势”,是中国战略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掌握中国战略思想的精华,不能不洞悉这个字的深刻内涵。从一定意义上说,战略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围绕着这个“势”字做文章。孙子说过:“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孙子兵法·兵势》)一位英国战略理论家利德尔·哈特也这样表述过:真正的目的与其说是寻求战斗,不如说是一种有利的战略形势,也许战略形势是如此有利,以至于即使是它本身不能收到决定性的效果,那么在这个形势的基础上,要打一仗就肯定可以收到这种决定的战果。
可以这样说,“势”已成为衡量战略运筹胜败的标志。从战略上讲,当对抗的一方已经失势,处于一种丧失了主动权的两难选择时,这一方已经失败了,他们在事实上被对方所摧毁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了。
一、对“势”的理解
从“势”字的构成上看,它是由“执”和“力”两个字叠加而成。因此,我们可以将“势”理解为“执力”的意思。这个“执”包括“掌握”、“扔出”和“规定”等许多意思,耐人琢磨。我们可以通过这两个字的关系把握住“势”与力量的联系。
孙子曾说过一段话,专门对“势”作了解释。他说;“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孙子兵法·兵势》)按照孙子的意思,把一块圆石放在很高的山顶上,这就是“势”。他所讲的“势”,是指力量处在一种有利于发挥作用和增大作用的位势上,这个位势与力量所处的外部条件有关。具体说,力量能否以最大的能量和从最佳的方向作用于目标,这与它在时空范围的态势有着密切的关系,与它周围各种制约条件有着密切的关系。由此而论,“势”是反映力量与它的外部要素相联系的一个范畴。“形”是力量的外在表现,是指力量存在和调动时状态。“势”是指力量综合借助外在条件发生最佳作用时的一种外在形态。
拿破仑说过:战略是利用时间和空间的艺术。战略关注的“势”,就是把力量在特定的时空内灵活巧妙地组合起来,形成与最佳外在条件紧密联系的一种待发形态。就力量在时间的组合而言,“势”就是要把待发的力量安排在最佳的时机。中国战略强调“审时”,就是这个意思。谈到力量在空间的组合,对“势”的理解可以通过一个例子来说明。西汉建立之初,淮南王英布起兵反汉。当时,将领们都主张立即发兵平叛。只有一位原来楚国的令尹薛公发表了不同的意见,并且准确地预测英布可能作出的战略决策只是一种不足为虑的下策。他判断说:如果英布采取“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的方针,对英布来说,将是最有利的上策,那么,太行山以东将成为项布的天下;如果英布采取“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栗,塞成皋之口”的方针,那么对他来说将是利害参半的中策,谁胜谁负就需要进行一番较量;如果英布采取“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的方针,对英布则是最为不利的下策。薛公最后判断,英布出身囚徒,目光短浅,定将实行下策。后来战争的发展,完全如其所料。我们由此看出,这三种不同的战略决策,构成三种不同的力量空间组合,形成了三种不同的发“力”形态。英布没有采取上策,没有构成最佳的力量空间组合,因而没有得“势”,结果失败了。
“势”,不仅表现在力量与其周围条件联系而构成最佳的组合形态,而且表现在力量能够充分借助周围条件而成倍地增大自己的能量。我们还是就孙子所说的“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这句话来形象说明这个问题。首先,力量自身要形成一种最有利于借助外界条件的形态,如“圆”这个形态。其次,力量要处于有利的位势上,如“千仞之山”。然后,力量借助于有利的位势而发挥作用,形成巨大的能量,达到预期的目的,如圆石于高山上滚动而下。这种借助的过程充满了“顺应”和“惯性”的动感,力量在这种动感中得到猛增。这就是“势”。这种“势”还可以通过体育的冲浪运动形象的反映出来,也可以通过杭州钱溏潮反映出来。
孙子还说过,“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弩,节如发机。”(《孙子兵法·兵势》)这句话的意思是,当水的流速非常快非常急,就能够把沉重的石头漂浮起来,这种现象就是“势”。在这里,孙子还是用水比喻力量,并特别强调了速度,强调了速度与“势”的联系,提出了“势险节短”的重要战略思想。对此,我们还可以引用《汉书·艺文志》的一段话来说明这个意思,即“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雷动风举”言兵锋之盛,“后发先至”言军行之快,“离合背向”言其机动能力高,“变化无常”言其战术变化巧,“以轻疾制敌”言快速行动,速战速决。这段话除了“变化无常”外,都是谈“快”,谈速度。还有,《淮南子·兵略训》说:“水激则悍,矢激则远”。“应敌必敏,发动必亟”,要求“卒如雷霆,疾如风雨”。由此可见,“势”与力量的速度有关。我们可以认为“势”就是在最有利的时空条件下所产生的力量加速度现象。
从物理的意义上理解,“势”是一种能,表现为力量聚集并在快速运动中而突发的能量。力量待发时,“势”具有潜在的威慑力;力量发挥作用时,“势”具有巨大的摧毁力。如果按物理的意义进一步理解,“势”是一种动能。动能就是击在对方身上的力量,它等于物体质量与所含势能之积。质量是自己的力量,势能来自于自身力量所借助的外在条件。
“势”,实际上是对抗一方通过借助有利条件所形成的主动对抗地位。这要通过孙子所说的“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孙子兵法·始计》)来加以说明。战略上用“势”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主动权,这就是“制权”。但是,获得主动权,就要形成有利的态势,形成有利的态势则需要借助各种有利的条件,这就是“因利”。由“因利”和“制权”反映了“势”的涵义——这是由战略目的性所确定的一种涵义。
“势”与前面说过的“形”有着密切的联系。“势”生于“形”,因“形”成“势”,“势”险而“形”强。“势”有时靠极不平衡的“形”来获得。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一个国外的战例来说明,这就是著名的施利芬的“旋转门”作战计划。
施利芬的“旋转门”作战计划
施利芬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德国军队的总参谋长。他在1905年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这个计划的中心内容是集中很大部分兵力,在四周至六周内迅速击败法国,切断英国与欧洲大陆的联系,然后调过头来对付俄国,争取在两三个月内赢得整个战争。“施利芬计划”规定,在东线对沙俄军队采取守势,只用9个师配合奥军进行防御。在西线集中78个师进攻法国。西线的左翼即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只布置了8个师;其余的70个师则集中于右翼。战役发起后,左翼先与敌接触并顺势后撤,右翼则出其不意地通过中立国比利时和荷兰,越过未设防的法国北部,沿海岸线迅速推进,强渡塞纳河,经鲁昂北部折向东南,从西南和南面包抄围歼法军。整个计划象一扇旋转的门,当法军推开门的一侧时,其背后遭到门的另一侧的顺势重击。富勒在其《西洋世界军事史》一书中评论道:“左翼方面是预定最先与法军主力发生接触,并把它钉住;若是不可能的话,就向后撤退以引诱敌人向莱茵河上前进。同时,右翼方面则通过比利时,从西南面绕过巴黎,然后再向东前进,一直打击在法军的背面上。……为了使这一翼有足够强大兵力起见,他又决定正当此种巨大的轮转运动在进行时之际,又再从左翼方面抽调两个军来增援它。”(《西洋世界军事史》第三卷,军事科学院,1981年,第197页)通过这个计划可以看出,施利芬是通过极不平衡的兵力部署来求得“旋转”之“势”的,一是法俄两线极不平衡的兵力部署,二是在对法军作战的西线上左右两翼的极不平衡的兵力部署。
关于“势”的研究,应当提到一位名叫江贻灿的学者的看法。他对“势”做了综合性的分析研究。他说:“势”的基本含义是战争力量的发挥。“势”的基本要素一是力量,二是地位。力量即势能,地位即点位。“势”的力量是通过能量释放出来,而“势”所处的点位不同,其势能发挥也就大小各异。所以他解释:1、“战势”就是争夺优势和主动地位,以最有效地释放战争能量。2、“任势”把握造成优势和主动地位的规律,巧妙地释放战争能量。3、节短构成势险,最大限度释放战争能量。“形”是战争能量的外部形态。(参见《第四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军事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99—300页)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不能把“势”简单地理解为空间的视觉,而应理解为一种综合性的感知体验。“势”,除了态势、位势之外,还包括气势和因势,而后者则要用非视觉的感知去把握。
二、“势”分为哪几类?
中国战略既强调对“势”进行整体的把握,也同时注重对“势”进行科学分类,并以此对“势”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
中国战略认为,“势”有“气势”、“地势”和“因势”。这种说法在《淮南子·兵略训》一书中可以看到:“将充勇而轻敌,卒果敢而乐战,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志厉青云,气如飘风,声如雷霆,诚积逾而威加敌人,此谓气势”。“硖路津关,大山名塞,龙蛇蟠,却笠居,羊肠道,发笱门,一人守隘而千人弗敢过也,此谓地势”。“因其劳倦,怠乱、饥渴、冻*,推其**,挤其揭揭,此谓因势”。有专家对此三“势”做了比较通俗的解释:将领充满勇气而不把敌人放在眼里,士兵果敢而愿意去打仗,三军之众,百万之师,斗志高如青云,气焰猛如狂风,声势威如雷霆,如果这种优势积累起来达到很高的程度,形成强大的威力加到敌人身上,这就叫气势。崎岖难行的山路,水陆交通要道,高山要塞,山势象龙蛇蟠绕,象簦笠(一种古代防雨工具)蹲踞。羊肠一样的小路,狭窄曲折;鱼笼一样的关口,易进难出。只要一个人把守住狭隘的通道,就是一千人也不敢通过。这就叫地势。在敌方疲劳困倦、松懈混乱、饥饿口渴、受寒中暑、摇摇欲仆、动荡不定的时候,我要乘机推打他,排挤他。这就叫因势。(参见《淮南子兵略训译注》,祝融译注,军事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50页)
气势,是一种由力量内在精神因素所构成的“势“。这种”势“虽是无形的,但对于对抗的胜负来说却至关重要。如果一方力量缺少了气势,就缺少一种“神”和“魂”,其力量数量再多,也如同散沙一盘。孙子说过:“勇怯,势也”。“气实则斗,气夺则走”。楚汉相争时,项羽统率的江东子弟兵并不多,却能横扫刘邦的数十万大军,靠得是一种气势。太平天国运动即将失败时,洪秀全的一位大将曾发问,我们起义时只有几万人马,却势如破竹,而现在还有几十万人马,却不堪一击。为什么?这位大将得到的答案是气势所失矣。这里还有一个朝鲜战争的例子。美国将军李奇微来到朝鲜战场,从美国士兵的脸上发现缺少气势,他于是决定先从这个环节入手,寻找扭转战局的办法。相反,我军一向具有强大的气势,能够屡屡以劣势装备战胜强大之敌,能够在朝鲜战场上与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军队一决高下。
地势,是指力量所处的空间位置或布局不同,而发生的倍增或衰减效应。中国战略强调,地势要居高。正如孙子所说,“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是谓必胜。”(《孙子兵法·行军》)在对抗中,成地势,要夺取制高点。从战术上讲,这个制高点,是指高的地形,如某个山头;从战略上讲,这个制高点具有更广的涵义,指一种有利发挥力量作用的位势,如某个要害相关的地点或地带。
对此,中国古代战略们有过许多精辟的论述,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问题。例如商鞅曾对秦孝公说: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圣。而魏往年在破于齐,诸侯叛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范睢也向秦王献策说:秦国本身北有甘泉、谷,南带经渭,右陇蜀,左关阪,四塞以为固,可攻可守。六国之中,韩、魏地处天下之枢,而近邻韩国对于秦国乃是心腹之病,因此必须首先灭韩,而后灭魏,控制天下之枢,取得战略上的主动地位,尔后即可威胁楚、赵,迫使齐国卑辞重币以事秦。
因势,是指双方对抗时,由某一方的失误或某种客观条件的改变所形成的态势。例如,对方军队处于“劳役饥渴”状态而导致战场上有利战机出现,某一国家出现政变而导致国际或地区形势不稳,等等。实际上,因势反映得是对抗中力量之间或力量与环境之间的一种因果关系。优秀的战略家要善于捕捉和利用因势,努力扩大有利于自己的因势。
除了以上所说之外,按照力量的对比,“势”还分为优势、劣势和均势。这是战略上十分重要的三个概念。什么是优势,什么是劣势,道理很明白,不用再解释,需要解释是优势与劣势的辩证关系。这种关系主要体现在全局与局部上,体现在全局优势与局部优势的转化上。处于劣势一方的弱者,能够战胜处于优势一方的强者,关键在于把握这一转化。均势是指力量对比处于相互制约的一种态势。这种态势是一种相对稳定的态势。均势,有的是由两方面力量维持的,也有的是由多个方面力量维持的,由此便出现了“两极”或“多极”均势。主动调整“多极”,保持有利于自己的均势,更能够反映一名战略家是否具有高深的战略指导艺术。
在区分“势”的类型中,中国古人还谈到了“任势”类型。如《虎钤经》一书谈道:“势之任者有五:一曰乘势,二曰气势,三曰假势,四曰随势,五曰地势。”这已经不是有关“势”的概念的认识解释问题,而是有关“势”的驾驭问题,这里面反映了中国战略许多深邃的思想,需要在下面具体展开论述。
三、度势
所谓度势,就是对“势”进行认识并做出判断,这近似于我们常说的分析和判断形势。战略上用“势”,驾驭“势”,首先必须度势。这个问题比较好理解,不准备展开谈,只是在综合归纳中国战略有关内容的基础上着重强调几点。第一,度势,要有很宽的战略视野,从经济、文化、外交、军事等多方面对“势”进行综合分析判断。这因为,“势”的成因很多,并且是综合性的,仅就一个方面和局限于单个领域,是无法对“势”做出正确判断的。第二,要善于把握趋势性的东西。“势”带有事物发展的必然性,反映出一种强劲的发展趋势。我们只有在综合大量现象的基础上,把握住带有趋势性的东西,才能正确地度势。第三,度势,要洞悉“势”之成因,细察“势”之发端,这样才能早做准备,提前运筹。如果待“势”成之后再“度”之,恐怕为时已晚,并且这种“势”谁也可以“度”,无需战略家了。
在中国战争史中,有许多高明战略家正确度势的实例。例如,韩信在接受刘邦的将印之后,正确度势,为处在危境的汉王筹划图国大略。韩信不是局限于楚汉两军实力的分析,而是综合了各方面的因素,尤其是人心向背因素,进行了全面深入的思考。他认为项羽本人缺乏战略头脑,只有匹夫之勇,不足为惧。他不知道用人,不能把良将吸引在自己的周围。他的军队军纪极差,得不到民众的拥护。他没有把都城设在当时的政治中心关中,而设在地处偏远的自己的家乡彭城,难以调集力量控制局势。这样,项羽虽称为“霸王”,但“失天下之心,故其强易弱”。与此相比,刘邦知人善任,军纪严明,深得民心,是弱中有强。在此分析的基础上,韩信提出了战胜项羽的战略。还有一个典型的实例,就是下面谈到的周瑜正确度势,分析了敌我强弱及其相关的各种要素,使吴王确立了战胜曹操军队的信心。
周瑜度势迎战曹军
赤壁之战前夕,曹操不战而得荆州,随即又袭占江陵,军势大振,准备顺流而下,席卷江东。他并致书孙权,说是已治水军八十万众,准备与孙权会猎于吴。孙权召集文武计议,长史张昭等人为曹操声势所吓倒,认为曹操挟天子以征四方,拒之不顺;曹操占领荆州,得荆州水军和战船,已和东吴共有长江天险,东吴已无险可恃。因此东吴只有投降一条路可走。鲁肃反对降曹,便劝孙权召周瑜回来商讨对策。周瑜为孙权分析说:“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用足,英雄乐业,正应该横行天下,岂可迎降?现在曹操北方尚未稳固,关西的马超、韩遂是他的后患;曹操北人,放弃陆战来与东吴进行水战,是舍长用短;加之时值隆冬,马无饲料,北人不习水土,必生疾病。这些都是用兵之忌,而曹操犯忌冒险东下,乃取败之道。”接着周瑜又向孙权分析曹军的具体兵力,指出曹操号称大军八十万,实则只有十五六万疲惫之师,收降荆州部队最多也不过七八万,而且人心不稳,因此人数虽多,并不足惧,只要有五万精兵即可以击破它。周瑜对形势的分析坚定了孙权抵抗的信心,一场千古闻名的赤壁之战,就这样爆发了。
度势一定要与审时联系在一起考虑。这就是中国战略强调的“审时度势”。这就需要理解中国战略“时”的概念。“时”,指得是时机,它反映力量在组合、对抗过程中和各种制约力量的条件在变化过程中所出现的最有利的时间和机会。它是“势”在某一时间段里的展现。所以,只有“审时”,才能够“度势”。
中国古人对“时”非常重视,并且有过许多精辟的论述。例如,范蠡曾说:圣人随时而行,是谓守时。天时不作,弗为人客;人事不起,弗为之始。商鞅曾说:治国之道,皆随时而变。战国时期著名的纵横家苏秦也对此有过深刻的阐述。他说:是以圣人从事,必藉于权而务兴于时。夫权藉者,万物之率也;而时势者,百事之长也。故无权藉,倍时势,而能成事者寡矣。成都武侯祠的对联写道:“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时则宽严皆失,后世治蜀应深思”。
从运用力量的战略角度上讲,运用力量达成战略目的,必须“有时”、“逢时”,审时度势。“力”无“时”而无功,“力”不逢“时”则不发。
四、顺势
冯梦龙是一位专心于汇集中国战略名典的学者。他写过许多有关中国战略家和中国战略战例方面的书。他曾经说过,智慧没以固定的模式,以善于顺应形势者为最高。在用“势”方面,中国战略强调“顺势”,有许多中国古代战略著作也讲“应势”,“顺”和“应”的意思基本相同,都强调“顺随”、“适应”的意思。
中国古代战略著作《兵经》一书对“顺”字有过专门的解释:“大凡逆之愈坚者,不如顺以导瑕。敌欲进,赢柔示弱以致之进;敌欲退,解散开生以纵之退;敌倚强,远锋固守以观其骄;敌仗威,虚恭图实以俟其惰。致而掩之,纵而擒之,骄而乘之,惰而收之。”“顺”的基本意思,就是不硬顶,不硬抗,在表面上按对方所想和所求行事,实际上在扩大对方错误,寻找有利的战机;不到最有利的时机和态势出现,绝不轻举妄动。这里所讲的“顺”字,主要强调在形势对我不利时所应采取的战略对策。
展开来说,顺势的第一个思想是避势。“势”,反映了特定的条件下事物发展的必然性,不可抗拒。从上面所讲的意思看,一旦形成“势”,则具有一种强大的惯性,形成一种强大动能,如果迎面而上,肯定要吃亏。这可用一辆汽车的行驶来说明:当汽车刚起步时,发动机要费很大的力,而且很容易被前面的东西所阻碍;但是,当汽车高速行驶后,具有了“势”,任何想迎面拦阻它的人都会被撞得头破血流。所以,中国战略主张,在遇到不利的强势面前,正确的选择是避之,不做无为牺牲,不花费没有必要的代价。并且,中国战略强调,在避势的时候要采取一种不露声色,不露形迹的低调姿态。正如老子所说,君子乘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以行。
周王顺势拒楚军
《战国策·西周》有这样一个故事:楚军向东周和西周两个小国借道,准备进攻韩、魏。东周和西周的国君都十分恐慌。这时谋士苏子对周君说:“强秦向我借道,不能够硬抗,应顺着他的意图,将道路加宽,一直延伸到黄河,这样韩、魏必然会十分害怕。齐、秦两个大国也会害怕楚国夺取周的九鼎,必然同韩、魏联合起来一起攻楚。这样,楚国连方城之外的地方都难以守住,还怎么敢取道两周之间呢?假使不激起四国对楚的憎恨,君主就是不答应楚国,也是挡不住楚国大军的。”两周依计而行,果然因此化解了一场危机。
顺势的第二个思想是待势。中国战略主张,在形势不成熟的时候,不盲动,不蛮干,要耐心地等待。中国有些老话,如“不到火候不揭锅”,“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就是反映了个意思。中国战略家特别讲究一种处惊不变、泰然自若的素养,特别强调一种具备静观待变的耐性,这当然要具备一种高超的掌握火候、时机、形势的本领。中国古代战略史上有许多这样的例子。例如,中国春秋战国时期,鲁国大臣施伯劝鲁王不要急于送公子科回齐国即位。他认为:齐鲁是均势力敌的国家,齐强则鲁弱,齐弱则鲁强,现在齐国自己闹内乱,对鲁国有好处。鲁不必忙表态,让齐国先乱一阵,看形势再说。这就是待势。还有一个大家熟悉的“三鼓而竭”的故事,更为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三鼓而竭,曹刿待势迎敌
公元前684年,齐国大举进攻鲁国。两军在长勺摆开了阵势。鲁国将军曹刿随鲁王阵前督战。齐国大将鲍叔牙没有把鲁军放在眼里,首先击鼓进军,向鲁军猛冲过来。鲁王见状,想击鼓迎敌。曹刿劝阻了鲁王,并严令鲁军坚守阵地,不得擅自出战。齐军第一次进攻受挫,退了回去。鲍叔牙下令齐军再次击鼓,发动第二次攻击,仍没有奏效。鲍叔牙见鲁军两次不出动迎战,认为鲁军怯阵,于是下令击鼓发动第三次攻击。这时,曹刿建议鲁王发令迎战。此时,齐军攻势已衰,而鲁军攻势正盛。结果,齐军被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鲁军在获全胜,缴获了无数辎重。
顺势的第三个思想是求势。这个思想是孙子提出来的。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按照孙子这句话深入理解,求势的思想包括两层意思:一是要承认“势”的客观实在性,不能违背它,不能强求它,不能异想天开地用不切实际的人为因素去取代它。要把眼睛盯在“势”上,而不要总是盯在人上。二是要善于求助于“势”,要借天时、地利和人力(尤其是对方之力)为已用,改变自己在对抗中的不利地位,获得最终胜利。这一点,正是顺势思想的精髓。
五、造势
造势,顾名思义,就是制造有利于自己的一种“势”。这要求战略统帅通过自己的主观努力,充分利用现有的条件,积极占据那些能够增强自身能量的时空位置。所以说,造势是战略用“势”中主观能动性的表现,与顺势相比,造势的要求更高。这表明,中国战略不仅主张战略统帅要有冷静和耐心的顺势的修养,而且还要有积极进取的造势艺术。实际上,造势,是一个创造条件的问题,是一个力量准备和部署的问题。这是战略对抗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和重要阶段,它表现在双方力量实际对抗之前,但它又决定着双方力量对抗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衡量一位战略家智慧和艺术的标准,有很多方面表现在造势上。
造势,要造气势。这需要充分利用各种舆论、文化手段,调动和操纵对抗双方力量中的精神因素,调动和操纵能够影响这些因素的各种内外在条件,形成一种有利自己的强大气势。具体说,这种气势有时表现出一种激昂的爱国热情,也有时表现一种同仇敌忾的复仇感,或者,会形成某种民族主义的社会风潮。在现代条件下,在目前“全球化”的情况下,在造气势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国际某种气势的形成和发展,要善于利用国际的某种气势来制造有利自己的气势。
造势,要造地势。从战略上讲,需要依据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关系,占据并控制有利的地理位置,创造有利自己力量发挥作用的空间条件。在造地势的时候,掌握“远”或“近”的力量作用距离,是一门战略学问。例如,中国历史上“远交近攻”、“合纵连横”的战略,就蕴含有这门学问。另外,在造地势的时候,还要注意掌握“战略重心”、“战略枢纽”等有关的概念。
造势,要造因势。上面说过,这是一种双方在对抗中形成的势。因此,造因势,除了调动己方的力量和条件外,还要善于调动对方的力量和条件。造因势的核心是两个字:一个是“利”字。孙子说:势者,因利而制权,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刘勰也说过,情致异飞,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这些话的意思是,计利成势,要用“利”去调动对方。另一个是“动”字,要通过调动己方的力量和调动对方的力量,在动态变化中创造有利的因势。
苏秦造势助燕王
《战国策·燕策二》有这样一个记载:战国末年,齐国兴起,对燕国形成了直接的威胁。苏秦对燕昭王说:“近年来,齐国南破楚,西败秦,驱用韩、魏之兵,燕、赵之众,就是甩着鞭子赶车一样轻松。假设说齐国要北伐燕国,即使是有五个燕国也是抵挡不了的。大王为什么不秘密派遣使节、游士到齐国,怂恿齐王攻伐别的国家,从而削弱他的军队,疲弊他的民众。齐国衰败,燕国也就可以世世无患了。”燕王说:“给寡人争取五年的时间,寡人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苏秦说:“我可以给大王争取十年的时间。”燕王十分高兴,给了苏秦车马五十乘,让他出使于齐。
苏秦到了齐国后,对齐王说:“齐国南破楚,西败秦,驱用韩、魏之兵,燕、赵之众,就是甩着鞭子赶车一样轻松。我听说当代有作为的君主,一定要诛暴正乱,攻伐不义和无道之君。现在宋王用箭射天神,用竹板打地神,又铸造诸侯的肖像,把它们放在厕所里,又拉起它们的双臂,弹打他们的鼻子,这是天下最无道的君主、最不义的行为了。然而大王不去征伐,这就是大王的名声始终不能远播的原因。况且宋国是中原的富庶之地,与齐国毗邻,大王从燕国那里得到贫瘠的百里土地,还不如占据十里富饶的宋地。大王伐宋,既可出名,又能得利,何乐而不之呢?”齐王十分高兴,于是兴兵伐宋,经过三次作战,终于灭亡了宋国。
齐国灭宋后,引起了中原诸侯的怨恨与恐惧。燕国乘机与齐绝交,联合天下各国共同伐齐。公元前284年,燕将乐毅率燕、秦、韩、赵、魏五国之兵伐齐,长驱直入,接连攻下了齐国包括都城临淄在内的70座城池,齐国从此一蹶不振。燕国一时威震四方。
《战国策》的作者在总结这一实例的时候说:“因其强而强之,乃可折也;因其广而广之,乃可缺也。”燕国根据齐国急欲向外扩张、称霸天下的心理,不是与之正面相抗,而是顺其心意,引诱其犯错误而不知,这种从谋略上对齐国的削弱,比直接的武力对抗效益要高得多。
按照中国战略要求,造势的基本要求是:第一,要“险”,要形成一种“决积水于千仞之堤”、“转圆木于万丈之谷”的险势,使力量形成一种爆发的状态,并具有强大的震慑力。这种险势还表现在“置于死地而后生”处境上。例如,中国战争史上“背水结阵”、“临危而动”的战例,就体现出了这种险势。第二,要“奇”,要形成一种使对方意想不到、难以防范的奇势。“势”的形成要平稳,使对方难以觉察,甚至还能够麻痹对方。“势”成之后,使对方不知所因,不知所措,难以防范,难以扭转。
六、任势
任势,讲得是利用形势,包含有我们常说的乘势的意思。任势,就是充分利用和借助“势”而使自己的力量发挥到最大限度,达到自己的预期的战略目的。任势与度势、顺势、造势密切联系在一起,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战略用“势”的整体。度势是为了认识和判断“势”,顺势是为了适应“势”,造势是为了创造“势”,而这一切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任势。需要说明的是,从战略运筹的艺术上讲,任势要比其他几种战略用“势”要复杂得多。这因为,度势、顺势和造势,表现在力量对抗之前,有充分的余地,而任势则不然,它体现在力量对抗之中,机会稍纵即逝,且风险随时存在。
前面说过的中国古代战争史中的著名的淝水之战,就是一个典型的任势战例。苻坚率领的前秦军与谢玄率领的晋军夹淝水而阵,谢玄要求秦军稍向后退,等晋军过河与秦军决战。苻坚企图趁晋军半渡时以铁骑军袭击晋军,于是下令撤退,结果一退阵势大乱,不能制止。晋军乘秦军混乱之机,迅速渡河向秦军发动猛攻,大败了秦军。中国古代战争史中的曹操击败袁绍的战例也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战例。官渡之战后,袁绍势力大衰。曹操取胜之后,打算利用作战的间隙南下进攻刘表。他的谋士荀彧说:袁绍刚刚遭此残败,部属已经人心涣散,应该乘其困乏窘迫之机,彻底击灭之。如果舍近求远,用兵江汉,那么袁绍就会死灰复燃,趁我后方空虚之机来袭,那么您的大业也就难以成功了。曹操大悟,于是挥师进军黄河,再次大败袁绍,根除了潜在的威胁。
任势的战略要诀之一,是在一个“机”字上,就是在“势”动过程中抓住最有利的时机发力,只有这样,才能乘上“势”,使自己的力量在与“势”动的最和谐的共振中得到巨大的能量。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通过冲浪运动和高台滑雪运动得到形象说明。
关于这个“机”字,中国古人有大量的论述,需要回顾一下。如《淮南子·兵略训》说,“故上将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行之以机,发之以势,是以无破军败兵。”这里讲明了“发之以势”与“行之以机”的联系。还有,在冯梦龙编写的《智囊补》一书中,对“机”是这样谈的:机会常在突变之中。“瞬息之间的小事往往是大事变的开端。事物变化的时机,好比狂风烈火,愚蠢的人接触到这种如风似火的时机,生怕自己会受到伤害,千方百计地逃避它;而机智果敢有魄力的人,则乘机而上,抓住机遇,即使是拔起大树的飓风,烧遍草原的大火,他也会转变风向,扑灭大火,一展自己的智慧才华,而不感到有丝毫的胆怯。”(《智囊补》,下卷,第56页)还有人这样描述过机会:机会在细微之中,成功与失败的界限往往象游丝一样细微。
任势的第二个要诀,是一个“借”字。任势就是要借助各种综合起来的有利条件,使自己的力量得到增强。从这个意义上说,任势也可以称为借势。中国战略特别强调这个“借”字,它可以用较少的力量击败强大的力量。中国战略的深奥之处也表现在这个“借”字上。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上面的章节专门谈到过。
任势的第三个要诀,是一个“导”字。这就是中国战略所讲的“因势利导”。做到这一点的关键,要顺详敌意,出其所必趋,攻其必所救。正如孙子所说,“故为兵之事,在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是谓巧能成事”。(《孙子兵法·九地》)故敌逸能劳之,饱能饥之者,出于其所必趋也。按照我们的俗话说,就是顺着劲,而不是别着劲。
敌人内部存在着许多矛盾,善于用兵的人,能根据敌人内部不同派别各自的利害关系,因势利导地造成一种态势,促使其矛盾的激化,从而使敌人自相削弱。
因势利导,郑国求自安
东周时期的郑国是一个小国,但它地处要冲,经济富庶,一直为各大国所垂涎。春秋中期,南方的楚国和北方的晋国相继强盛起来,一个企图北上,一个谋划南下,为了争夺霸权,频繁在中原地区进行激烈的角逐。处于晋楚之间的郑国便成了大国争夺的主要对象。一开始郑国采取唯强是从的策略,企图保持中立,但却遭到了双方的征伐,叛晋则晋伐,叛楚则楚伐,由于没有盟国,在遭到征伐时也得不到支援,因而几乎是国无宁日。郑人经过分析,认为晋的实力要强于楚,只有同晋结成比较巩固的联盟,依靠晋的力量去抵御楚国,才能求得自安。但是如果公开与晋交好,楚国必然怨恨自己,只有把事情做得顺理成章,并挑起晋楚两国的直接冲突,才能找到倒向晋国的机会。大夫子展提议说:“我们可以制造事端,首先与宋国交恶,宋的盟友晋国就会率领诸侯前来伐我。我则可以顺势向晋屈服,与之结盟。我入晋国,楚国一定会兴师问罪,我再向楚屈服,以激怒晋国,促使晋国迅速起兵,来制止楚国的干涉,这样我们就可以巩固与晋国的联盟了。”郑人于是在郑宋边境上制造了事端,借机出兵伐宋,果然引起了晋、楚之间的军事对抗。于是郑侯一方面派使者入楚,解释说郑国是在晋国军事力量威逼之下,实在没有办法才与之结盟的;并请求楚王或者以玉帛安抚晋国,或者以兵力讨伐晋国。实际上郑侯深知楚国这两样都做不到,于是就把投靠晋国的责任顺势推给了楚国的不救上。楚国没有办法,只好听任郑国与晋结盟,也没有借口再讨伐郑国了。
这个“导”字与“牵”字的意思相同。《兵经》对“牵”字做了很好的解释:“敌之不能猝胜者,惟或用牵法也。牵其前则不能越,牵其后则莫敢出。敌强而孤,则牵其首尾,使之疲于奔趋;敌狈而倚,则牵其中交,使之不能相应。大而广,众而散,则时此时彼,使之合则艰于聚,分则薄于守,我乃并军一向,可克也。”中国有个“牵牛鼻子”说法,能够很形象地说明其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