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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全球化中的“中国因素”与世界未来(二)

2008-07-06 22:06 战略·谋略 ⁄ 共 4725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中资海外遭遇“工会陷阱”:中外规则“碰撞”的启示

实际上,全球化中的中西(乃至中外)规则“碰撞”已经日益昭示了其中的实质:

一方面外资入华后引起对比。中国不少人指出:就重视劳工权益而言,国内如今是欧美资企业最好,东亚(日韩)资就较差,港台企业更差,而国内企业,包括私企与非垄断部门的国企在内最差。以地区论,尽管珠三角等开放地区的“血汗工厂”已经令人触目惊心,由于当地相对开放,人们也议论最多,但事实上劳工权益最差的恐怕还是内地企业:内地的“夺命矿山”有甚于深圳的“断指工厂”,而深圳的“工棚现象”其实比国外的sl u m已经更不人道而且引起了诸多议论,然而内地很多单位不但不允许农民工自建陋房(我国颇有人以此自豪,谓之“中国没有贫民窟”,但他们却缄口不言:那么农民工住哪儿?),而且连“工棚”都不提供,而是任其露宿街头!许多欧美外资本来就是规避本国劳工权利而跑到“低人权”的中国,但民主福利国家的长期“社会主义传统”仍然使其初入时诸多“不习惯”,不习惯于如此对待劳工,不习惯于如此巴结官府,甚至有劳工维权、外资企方已答应条件、而官府却以破坏“招商引资”大计而出面弹压的。但久而久之,这些欧美外资有的也入乡随俗,学会了镇压劳工,学会了“搞定”官府。以至于回到本国已经无法适应,只能“扎根”中国,而我们的传媒则宣传为“不但留住了‘资’,而且留住了心”!

另一方面,我国的企业一旦赴外投资,首先感到的第一个障碍便是那里强大的工会农会。欧美就不要说了,拉美被我们的舆论说成是所谓“新自由主义”的典型,似乎是资本最神气、工人最受欺负的地方了。然而我们的“中资”一进去,立即发现恰恰相反:那里的工人把资本“欺负”得够呛!拉美最大中资企业“首钢秘铁”违法(当地的劳工法)镇压工潮、开除罢工工会成员,造就了“秘鲁工人英雄”胡安·坎查理,在工人支持下他先当选议员,后成为秘鲁劳工部长,他的女儿则民主当选“首钢秘铁”所在市的市长。而“首钢秘铁”则被劳工运动“折腾”得七荤八素,不但经济上损失惨重,而且政治上声名狼藉。国内传媒因此一片惊呼:“海外投资须防工会陷阱!”我们的国企老爷可算知道了什么叫“咱们工人有力量”。

拉美工人不好惹,咱们“中资”又看上了非洲,那里不但穷,工资低,而且政治比拉美落后,很多地方还是独裁统治,也不像拉美那样中了“西方社会主义”即社会民主主义的“毒”,不会成天鼓捣劳工权利。并且我们不管“人权”,跟当地的独裁者特别处得来,不但不干涉他们的“内政”,而且对这种“内政”如鱼得水——我们的“中资”在国内“搞定”官员的那套本事在这种“内政”中最能大行其道,令“西资”望尘莫及,于是“中资”大举挺进非洲,而且在竞争中屡屡击败西方公司。

但是很快“中资”就发现非洲毕竟不是中土,虽然那里的劳工不像欧美乃至拉美那么厉害,毕竟那些前殖民地也沾染了些西方“劣习”:首先是传媒“自由度”仍比国内为大,民主虽然受枪杆子左右而不成气候,毕竟还有反对派和一定程度的竞争,双方要拉劳工的票,工会虽很难持政治异议,在劳工权益上也还有所作为。而近年来西方传入的环保和原住民权益NGO更麻烦,中资在那里圈地,甚至到自然保护区和国家公园去采采挖挖,被搞定了的官员也就袖手旁观而已,靠他们来弹压刁民,像在国内的定州、汕尾那样,则嘎嘎乎难哉!

后来不少中资发现窍门:非洲人现代民族国家观念淡漠,相对较富的沿海国家有不少跨境劳工来自更穷的内陆国家,他们是非法移民,不受劳工法保护也没有工会。于是大量雇佣他们便成为非洲中资经营的诀窍之一。然而不久又发现:非洲人国家意识虽淡,部族意识却强,跨境劳工多是在本部族区打工,在当地虽无国家与现代工会保护,还是有部族、亲缘关系可依,一旦发生劳资纠纷,他们往往有当地本部族人的声援。

最后,中资发现普天之下还是中国劳工最顺从。国内的农民工本来就习惯于“低人权”,到非洲更举目无亲,语言不通,没有任何社会联系可依,往工棚里一关,还怕你不就范?于是非洲的许多中资企业最终都转向在当地获取资源、销售产品,却千方百计从国内大量输入劳工,为此不惜采取非法手段。如南非某中资企业从国内输入“保安”150多人,占全部雇员的80%以上,实际都是一线工人,以规避当地一般工人必须雇当地人的法律。这种做法已引起当地舆论的强烈恶评。中资既倾销廉价商品挤垮了当地产业,本身又只掠取资源而无助于当地人就业,就算是独裁者青睐、官员行“方便”,其奈民心不齿何?不过,正是由于中国不像东欧,不但“低人权”,而且经济块头特大。你可以不让中资进去,却挡不住你自己的资本投奔中国,而外资一旦争相入华,非洲要“招商引资”,舍中资还能引谁?

弗林特兴衰:只有中国能救资本主义?

于是在市场日益全球化、而人权却不能全球化的背景下,“中国因素”在全球范围内对“社会主义”-福利国家和劳工权利构成的挑战也日益严重。笔者2004年在美国时曾到过密歇根州弗林特市,那里曾是GM(通用汽车公司)早期总部所在地,后来是汽车工人聚居中心,其市政历来为强大的工会势力所控制,实行典型的高税收高福利和全方位社会保障制度,是美国著名的“社会主义城市”。当年这里曾经非常繁荣,人均产值比附近的世界车都底特律还高得多。为工人服务的城市公共设施也非常完备。“从摇篮到坟墓”的生活公益,直到工会疗养院与度假村,从技工学校、通用汽车学院、社区大学直到GM资助的公立密歇根弗林特大学等一整套教育体系,还有全美第一流的斯隆博物馆、朗维天文馆、市立美术馆,可谓美轮美奂、应有尽有。

可是如今随着资本撤出,汽车产业衰败,税源枯竭,市政破产,人口外迁,这座“社会主义城市”已经几乎完全垮掉,居民大半退休,设施严重老化,晚上那里不少街区甚至连路灯都不亮。GM总部的研究人员告诉我,GM在美国已经连续10余年完全没有招收新的蓝领职工。由于工会不允许解雇工人,但公司可以以不降待遇为条件在所属各厂间调配工人,于是公司便借退休自然减员,减一批关一个厂,并把工人调充余下各厂维持生产,再减一批又关一个厂……如今一些厂蓝领职工平均年龄已达50多岁。过不了几年,公司在美的全部汽车厂都将关闭。而盛极一时的美国汽车工会及其“社会主义城市”也将彻底没落。

那么G M的资本转到哪里?当然不止中国,但最主要是中国。GM全公司如今已经连续多年巨额亏损,濒临破产。当年这个全球第一大公司,现在度日维艰,不仅美国本土各厂巨亏,在全球各地、包括在印度的G M生产基地也多数亏损,只有在中国是大量盈利!因此GM在中国的产量比重目前还不算高,但盈利比重已经是100%乃至无穷大(分母已为负数)!所以只要可能,GM仍打算把生产线继续向中国转移。这位研究人员感慨地说,这世界上如果不是有中国这么个无工会无福利制度的地方可去,我们就只有改行不做汽车了。

这不成了“只有中国能救资本主义”了吗?然而还不止于此。我们知道其实GM全部转移中国只是这位先生的一厢情愿。中国本土汽车业也在大发展,不可能有太多地盘让给GM。但是中国本土汽车业与GM不同的是它只能在无工会无福利权利的情况下发展。最近上汽收购韩国双龙汽车后遭遇“工会陷阱”的事,说明GM在工会如此大的压力下能撑到今天实在不易,上汽岂能如此,也何须如此?东欧的经历表明共产党无法战胜资本主义,而西方的经历则表明资本主义在民主条件下也无法战胜社会主义——或者说“资本”在民主条件下无法战胜“劳动”,然而,近年来中国的经历却似乎在表明:专制加资本主义可以征服劳工!因此,无论是GM转移到中国来逃避工会压力继续发展其汽车产业,还是此路不通而GM只好破产、或者改业移资到没有工会与福利压力的新行业,而把汽车生产让给中国的“无工会企业”,让美国人都来买中国产廉价汽车,从“国家”角度看或有不同,从“主义”角度看其实一样:两者都意味着一个真正“劳工神圣”的行业在垮台、一个相对平等程度最高的福利体制在消亡。

梯次发展,还是制度盛衰?全球化中的社会主义危机

而且不仅是汽车业,在美国以至欧洲,凡是百年来劳工运动的社会主义成果积累最多、工会影响与福利权利最强大的制造业,如钢铁、造船、纺织等等都已经或正在发生类似的过程。当然,过去人们早已注意到这一趋势。但是大多只把它看成产业角度上的升级转移和“全球化”时代的梯次发展:工资成本高的发达国家劳动密集型产业向低工资的发展中国家转移。这种现象当然存在,并且也不是坏事,或者说应该是好事。

然而,GM在同样低工资(可能还低于中国)但工会强大的印度赚不到钱、而在中国就能大赚的事实,中资汽车业到了国外就陷入“工会陷阱”的事实,乃至连印度的塔塔财团也想把其在本国的汽车生产向工资(与印度相比)稍高但无工会的中国转移的事实——所有这一切都在在说明:这种全球性变革不仅仅是高工资地区的产业向低工资地区的转移,甚至可能主要不是这种性质的转移,而是“高人权”地区的产业在向“低人权”地区转移。它不仅是经济水平上的梯次发展,而且是、或许更重要的是体制上的此盛彼衰,甚至是“劣币驱逐良币”——它并非如弗朗西斯·福山所说的那样意味着自由民主的胜利和“历史的终结”,但却很可能意味着两百年劳工运动和社会主义理想、一百年民主福利制度、上千年人类平等愿望的失败。由于前者,自由主义者朋友们不能太乐观;由于后者,社会主义者(而非斯大林主义者)朋友们更不能乐观。

应该说,现代经济史上的“梯次发展”已有较长历史了。1970年代的石油危机、1980年代后的信息产业革命都曾推动发达国家传统制造业向外转移,并相应造成传统蓝领工人在发达国家人口比重下降和与此相联系的一系列社会变化。那时“中国因素”还没什么影响。今天中国融入全球化,其庞大的经济容量非当年“四小龙”等“新兴工业化地区”可比,对梯次发展自然是一大推动。

然而,过去的梯次发展与今天不同之处在于:首先那时传统制造业的移出虽然可能削弱了发达国家的传统工会,然而它却把这种“工业社会主义文明”传入了产业的移入国,在拉美、东亚、印度都造成工会农会兴起、劳工权益、社会民主与公益福利大发展的局面。虽然发达国家1980年代已经开始出现“福利国家困境”的苗头,但从全球看仍然是社会民主主义扩张时期。而今天就不一样了:制造业移出地区“福利困境”固然更严重,移入制造业的中国尽管至少在一些东部沿海地区产业密集程度已不下于当年的拉美和东亚,更远远超过了印度,可是却完全没有接受“工业社会主义文明”,那里仍然禁止(自治)工会农会,盛行血汗工厂,靠“低人权优势”进行原始积累。这才真正是社会民主主义的全球性低潮。

与此相关的是:传统蓝领阶层人口比重和社会重要性下降通常被视为当代工会衰落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替代制造业的服务业和高科技产业不同于大工厂,其经营方式不适合形成社团。但这种说法不能解释何以发达国家工会衰落的同时农民的组织和集体谈判能力却空前得高。与过去马克思主义关于产业工人最有组织性、农民则是原子化的“一口袋马铃薯”的说法相反,今天发达国家农民的集体博弈能力常常强于工人,乃至只占人口百分之几的农民往往在代议政治中能影响多数票。难道他们的经营方式与大工厂的差别不是更大吗?进而言之,今天服务业与高科技产业和传统制造业的区别何在?据说就是“知本”的重要、“小即美”和“在家上班”等等。当年的工匠其实不也具有类似特点吗?过去手工业时代的工匠尚且有同业公会组织,为什么今天的“后现代工匠”就只能靠大工厂才能联合,否则就只能原子化?显然,仅仅以产业结构改变不足以说明工会-民主福利体制的困境。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当今这种类型的全球化进程中,“低人权优势”导致的“劣币驱逐良币”效应——这种“优势”的压力使人们不得不向“低人权”看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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