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没干过连长、营长,也没当过师长、军长,更没指挥过一支部队打过任何一场硬仗的上校,在仅仅四年的时间里,就被闪电般擢拔为五星上将,并担任起300万大军的统帅,指挥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登陆战役——
这在在任何一支军队中,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却砸在了一个叫德怀特·戴维·艾森豪威尔的人头上。
此公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幸运和殊荣?
论运筹帷幄、协调组织,他并不出马歇尔其右;
论战场调度、排兵布阵,他亦不在蒙哥马利之上;
论冲锋陷阵、力挽狂澜,他更远在巴顿之下;
而论资历,他在1942年初踏欧陆战场时,更是排名在366名美国将军之后,属于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
但就是此公,能让丘吉尔这等雄狮般的人物,含着眼泪放弃自己的盘算已久的“地中海作战”计划,去全力支持他的“霸王行动”——诺曼底登陆。
也是此公,能让出了名的驴脾气将军蒙哥马利,心悦诚服,亲笔写信告诉他:“我并不认为我是一个温驯的部下,我喜欢我行我素,但在您的英明引导和宽厚容忍面前,我愿意承认我的错误。”
还是此公,能让以“血胆”著称的悍将巴顿,在他发起的一次次进攻行动中,始终保持令德军闻风丧胆的威猛,也始终保持着对此公的言听计从。
二次大战,名将如林,各有千秋。但环顾众将,有这等功力者,也仅此一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凡出人头地者,必有绝技。此公在二战中功成名就,盖因其有盟军上下无人可及的独门绝技:组织协调能力。当然,如果不把远在万里之外的华盛顿坐镇的马歇尔也算在内的话。
艾森豪威尔,眼大嘴阔,外表憨厚,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大智若愚。这是许多回忆录中对这位被昵称为“艾克”者的描述。而在生活中,他也确乎以表里如一的风格演绎着相似的逸闻趣事:
逸趣一:艾森豪威尔冒雨视察前线,对官兵发表阵前演说。演说毕,正欲登车离去,不料脚下一滑,在众人面前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顿时引起哄堂大笑。部队指挥官见状急忙趋前扶起盟军统帅,并为自己部下的无礼举止郑重向统帅道歉。但这位统帅却俯在指挥官耳边故意大声说道:“没关系,我相信这一跤比刚才所讲的话更能鼓舞士气。”这话引起官兵更响亮的笑声,于是,士气果然大振。
逸趣二:诺曼底登陆后,初时战况激烈,美军伤亡惨重。做为统帅的艾森豪威尔亦日渐肝火旺盛脾气暴躁。这时,野战医院血库告急,号召大家踊跃献血。艾森豪威尔闻讯,立刻挽起袖子为众人作表率。献血毕正欲离去,被一伤兵发现,大声喊道:“将军,我希望血管里能输进您的血!”将军闻声止步,笑答:“我也希望如此,只是希望你输血后,千万别染上我的坏脾气!”
逸趣三:二战胜利,盟军狂欢,各类庆祝聚会不断。每次必有贵宾发表讲演。做为贵宾,艾森豪威尔总是被安排在压轴时段出场。一次聚会,排在艾克前面的五位贵宾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轮到艾森豪威尔上台时,已是午夜时分。全场听众早已目光迷离,昏昏欲睡。艾克见状,迅速收起自己的演讲稿,即席发表了自己平生最简短的一次演说:“任何演说到了最后都要画上个句号,现在就让我来当这个句号吧,”全场听众大梦方醒,掌声如雷。
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在战场上,极易因其面善心慈且广有人缘而博得个“好好先生”的美名。即使上了战场,也不大可能让人与一代名将联系在一起。
但,谁能否认艾森豪威尔是二战盟军第一名将?
这个第一,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身居盟军统帅的高位才得以确认。如果有谁这么以为的话,未免太低估了艾氏本人的统帅才能,也低估了数百万大军——并且是不止一国的庞大盟军组织协调的艰巨性,更低估了在阅人用人方面美式“伯乐”马歇尔将军的独具慧眼。
正是这位在二战中没指挥过一场战役甚至一场战斗,却第一个荣膺五星上将的美国三军泰斗式的人物,把艾森豪威尔从一名籍籍无名的陆军上校,在短短四年时间里,超拔为与自己比肩的另一位五星上将。其识人目光之独到,用人风格之大胆,任事心地之坦荡,实为当时美军之幸运!
而这位仅在校官的岗位上就默默坚忍二十多年的未来盟军统帅,也不负厚望,从登陆北非到远征欧陆,以自己最被马老将军看重的才华和反法西斯第二战场的伟大胜利,回报了恩公对自己的垂爱。
做为多国部队组成的盟国大军统帅,看看他是怎样把这支大军一步步引导向胜利的!
——他把一位咒骂英军是“英国杂种”的美军上校,用慢船打发回美国去,一举刹住了美军中弥漫的傲慢无礼,瞧不起友军的恶劣风气;
——他让初登欧陆的美国军人,去受德军空袭最严重的英国城市实地考察,体验饱受战火蹂躏的英国民众生活的艰辛,使美国大兵们明白了自己越洋远征的价值和意义;
——他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把巴顿,蒙哥马利、布莱德雷这样一些个性冲突、风格迥异,完全栓不到一个槽头上吃草的倔驴们捏合在一起,最终这些让他头疼不已的家伙,也不得不承认,“艾克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没有他,就没有一台完美的交响乐。”正是这完美的钢铁交响,汇成一股冲垮德军钢铁壁垒的合力。
——他果断放权,为充分发挥蒙哥马利之所长,也为了赢得英军的彻底合作,他冒着让巴顿、布莱德雷等人不满甚至抗命的风险,多次授予蒙哥马利指挥美军作战的权力,直至让这位自视甚高的将军担任盟军的副统帅;
——但在该坚守底线时,他却变得及其执著,甚至不惜把盟国三巨头之一的丘吉尔逼得老泪众横,忍痛放弃自己醉心已久的计划,转而倾尽全力支持以他为最高统帅的“霸王行动”。
——最后,当连日里阴云密布,狂风怒号的英吉利海峡突然可能出现36小时的相对好天气时,他却极力压抑自己狂跳的心脏,用听上去十分平静的语气对部下们说:“好,让我们干吧。”于是,改变人类命运的“D日”,在他决定一人独自承担历史重责的决心下定之后,史诗般的到来了。当二十多公里宽的海峡上万船竞发之际,这位盟军统帅悄悄写下了这样一张字条,以备万一登陆战役失败时拿出来昭告天下:
“我们的登陆作战行动已经失败……所有士兵无论海、陆、空三军,无不英勇作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假如行动中有任何错误或缺陷,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这位盟军最高统帅是在大战在即之际,为“霸王行动”最坏结果做准备,他准备一个人承担可能失败的责任。而这是每一位战场统帅都可能面临的情况,但却不是每一位统帅都敢于负起的责任。
马歇尔果然没有看走眼。战役最后的结局没有让老将军的苦心付诸东流。这份富有远见的苦心孤诣是从多年前的一次演习时开始的。那一次,马歇尔将军那只著名的黑皮笔记本上,记下了一位名叫德怀特·戴维·艾森豪威尔的陆军上校,如何出色地组织了一次艰难无比的后勤保障,这给马歇尔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第三天,当艾森豪威尔上校推开陆军参谋长办公室的门,面对老将军的询问:“我们在远东太平洋的行动方针是什么?”时,他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沉静地说:“将军,我需要几十分钟时间考虑这个问题”,这一看似随机实则显示出本人绝非信口开河之辈的回答,就此改变了艾氏的命运,顺便也就改变了盟军的命运,并且最终还改变了法西斯德国和在反法西斯战场上作战的人类的命运。因为此刻握有改变艾克命运权柄的马歇尔,正在寻找的,恰恰是一位能三思而行的统帅,而不是攻城掠地的猛将。而艾森豪威尔正是前者。机遇就是这样跟有准备的头脑撞在了一起。
的确,艾森豪威尔从未像朱可夫、蒙哥马利、巴顿、隆美尔等人一样,指挥过任何一场具体的战役,他的军事才华也就无从与这些战功卓著的名将相比较。甚至我们可以断言,如果他真的成为一名战场指挥官,也未必比会以上任何人更出色。但你必须承认,作为现代战场上指挥百万大军的统帅,个人的指挥艺术,远不及将将之才——也就是协调和组织三军在统一号令下行动的能力更重要。因为,才华横溢的将军可以胜任战场指挥的角色,却未必能扮演好一个统帅的角色。因为这是看似相近实则差异极大的角色。
这个角色需要“把盟军组合成这样一个能征善战的机器,并且在许多冲突和干扰成分之间保持平衡,使这些成分不至于威胁我们这艘航船。”能猜到说这话的是什么人么?正是在整个盟军体系中,最让艾森豪威尔头疼的桀骜不驯的英国元帅——蒙哥马利。
只是说这话时,这位“蒙蒂”并不知道,这种能力,早在艾森豪威尔少年时,他的那位乐观聪慧的母亲就传授给了他。她对酷爱打牌,却又对拿了一手烂牌抱怨不已的“小艾克”说:“孩子,人生就像打牌,发牌的是上帝,上帝给你的牌你只能接受,你是退不回去的。不管你手中的牌是好是坏,你都必须拿着,你都必须面对,你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平静下来,把自己的牌打好。”
从那一刻起,这个叫艾克的孩子就明白了自己任何时候都必须冷静面对现实,打好手中的每一张牌。这种把人生的每一页都当做一张牌来对待的态度,把他与大多数行动大于思考的军人区别开来,使他成为了一名军人政治家。这意味着他一骑双跨,既有双重能力,又有双重优势:面对军人,他是政治家;面对政治家,他又是军人。这一优势使他在担任盟军统帅时,用政治家的精明把那些战争专业户式的将军们调度的团团转。但任何优势都同时意味着某种劣势,真正脱下军装,转入政坛,他的全部军事生涯能为他提供的,也只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政治家的有限经验。回过头去看,艾氏此生打得最好的一手牌,也就是“霸王行动”。虽然他后来登上了美国第34任总统的宝座,权倾全球,却再也没有打出过一次那么漂亮的牌来。
2011年1月4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