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自民党安倍上台执政后,中日关系一路恶化,升级至今,令很多人开始担忧中日两国间战争的可能性问题。但中日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双边关系问题,而是牵涉到中、美、日三大国之间的关系。美国之所以成为一个主导因素的主要原因,就是存在着美日同盟。因此,无论是中国、日本这两个当事国都在积极考量美国因素,其他所有国家也在考量美国因素。这是具有很大理性的,因为美国的立场和行为,会对中日关系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对中国来说,尽管美日同盟并不是说美、日两国是一体的,但如果不能对美日同盟有正确的理解,就会犯重大的战略错误。实际上,现在人们对中日关系的很多方面都看不清楚,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但如果换一个角度,从美日关系的角度来看中日关系,就会看得比较清楚一些。在美日关系中,美国面临着一种困局,我们暂且把此称为美国的“日本困境”。从“日本困境”中,人们至少可以了解美国在中日关系上的矛盾态度,及其各种可能的战略和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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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日本困境”来自美日同盟。美日同盟是冷战的产物,同时也使得东亚的冷战局面,并没有因为冷战的终结而结束。在世界范围内的后冷战时代,东亚冷战局面仍然在延伸。
二战后,美国占领日本。但和美国(及其盟国)对德国的政策全然不同,美国并没有清算日本的战争债,清理日本的战争遗产。当时的美国面临着道德和意识形态之间的选择。从道德上说,美国应当清算日本的侵略战争,就像清算纳粹德国一样。不过,在道德和意识形态之间,美国选择了后者,那就是要通过保护日本的方式,来遏制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阵营的扩张。等到1949年中国共产党执政,美国更是把日美同盟视为遏制中国的有效手段。(这种情况只有等到中国和苏联分裂之后、美国面临与苏联的竞争的时候,才得到改变。)
除了人们所看到的审判战犯以外,美国几乎没有动摇日本战前的权力和社会架构。美国保留了日本最重要的天皇制度。日本的军国主义战争是以天皇的名义发动的,既然战后天皇没有受到追究,也表明没有人对战争负责。审判了一些战犯,而没有改变产生战争的制度,给了以右派为代表的军国主义保留了巨大的政治制度空间。实际上,在保护天皇制度的条件下,很多战犯或者近于战犯的重要政治人物日后重返政坛。德国清算了纳粹和纳粹制度,而日本则没有。
同样重要的是,美国为了对付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从来就没有清理过日本的战争历史观。在六、七十年代,日本一些左派社会团体、知识分子甚至政治人物对日本的战争历史有所反思,但从来就不是主流。日本的右派政治人物的战争历史观从来就没有清算过,不仅没有得到清算,反而以各种形式得到延生。日本右派的战争历史观就是:对日本来说,太平洋战争是一场日本“对抗西方帝国主义的战争”,是一场正义的战争。
在经济上,为了对付共产主义阵营,美国也为日本提供了优越的经济起飞和发展条件。在美国的有效核武保护下,日本能够把所有精力放在经济发展上。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同属西方阵营,日本获得了美国和西方庞大的市场。日本在很短的时间里,经济迅速发展,成为世界经济强国。这又和德国不同。德国战后面临的主要问题也是经济发展问题。为了经济发展,德国需要其他国家的市场。这种外在的经济压力,也促成德国政治人物和社会完全和过去的历史决裂,和曾经是战争的受害者的其他国家处理好关系。日本则相反。美国庇护下的快速经济发展,使得日本没有任何外在的压力和内在的动力,来和曾经受其害的亚洲邻国进行和解。经济的快速发展更促成了日本的骄傲,成为强国之后,日本更不用对其历史负责了。
美国当然通过美日同盟也做了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在从日本那里获取了大量的利益的同时,让日本始终从属于美国。从美国占领日本到现代,日本为美国已经付了数不清的账单。并且,日本的政治人物非常了解美国这位利益主导的上司的特点,只要获得了经济利益,其他方面都好商量。因此也经常主动为这位上司输送经济利益。美国需要保证的唯一一点就是,日本不能挑战美国的盟主地位。因此,在日本经济走到强盛的时期,美国通过强迫日元升值的办法,促成日本处于从属的经济地位。同时,日本始终没有独立的外交和战略主动权。总而言之,美日同盟使得日本从来就不是一个全部主权国家。对这种状况,不仅日本的左派不满,日本的右派政治人物也极其不满。因此,一有机会,他们总会出来争取和美国的平等地位。实际上,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日本成为经济强国之后,其右派人物开始挑战美国,开始对美国“说不”。这一点美国人不是不知道。
现在的情况又是如何呢?中国的崛起对美日同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首先是中国的崛起对美国的影响。日本的崛起在美日同盟之内,但中国的崛起在同盟之外,因此美国经常把中国视为其竞争者,甚至是潜在的敌人。同时,中国的崛起也对日本产生了影响,中国快速发展,而日本长期处于迟滞状态,使得日本很多政治人物感觉到来自中国的“威胁”。正因为如此,日美同盟在苏东共产主义解体之后又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对付来自中国的“威胁”。
不过,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中国的崛起尽管不是在美国的同盟之内,但是在同一个体系之内。和苏联不同,中国选择加入现存世界体系。同时,中国的发展过程又是开放和全球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中美两国之间形成了经济上的高度互相依赖关系。在战略层面,尽管表面上看分歧仍然很大甚至对立,但也在很多领域存在着互相依赖关系。也就是说,中美两国需要在关键国际事务上互相支持;如果相反,谁也做不成事情。从理论上说,中美关系是一对结构关系,是全球事务的结构。中美必须合作,不合作,国际关系的架构就会弱化。从这个角度来说,美国是不能轻易牺牲掉和中国的关系。(也就是这个原因,中国很多人相信美国不会为了日本而牺牲中国,另一些人甚至认为美国会站在中国这一边,而牺牲日本。)
但同时,日美同盟也有效限制着美国的行为。日美同盟表示美国必须支持日本。同盟政治是冷战的遗产。在冷战结束后,美国不仅没有调整其同盟政策,反而在不断强化同盟政治,希望通过同盟政治永远占据霸主地位。但美国在强化同盟、享受同盟所带来的利益的同时,也负担着同盟所带来的巨大成本。同盟一旦受到其他国家的威胁,美国必须和同盟站在一起。如果美国不做此选择,意味着同盟政治的解体,意味着其霸主地位的全面衰落。美日同盟更是这样。美日同盟是美国亚太战略的主柱。如果日本在面临中国威胁的时候美国不介入,其在所有同盟中的声誉、信用就会全面倒塌。那一天,会是美国霸权的终结。
实际上,如果日本持德国那样的态度,能够正确面对历史,能够卸掉历史的包袱,情况就会很不一样。但不幸的是,日本在美国的扶持下,已经不用面对历史。日本所做的刚好是反面,不仅不承认有历史包袱,而且是想重回历史的辉煌,把侵略战争视为是“正义的战争”。尽管日本国内战后也有诸多历史反思,但现在这种反思越来越变成了右派所说的“自虐史观”。
日本不能面对历史的态度不仅牵涉到中国,还牵涉到韩国和其他一些亚洲国家。在后冷战时期,美国为了应付来自中国的“威胁”,要花大力气来整合已经存在的美日同盟和美韩联盟,希望这两个联盟一体化,形成一个美、日、韩联盟。但日本的“正义战争历史观”破灭了这种可能性。在军国主义问题上,中国和韩国同样是受害国,具有共同的认同和利益。
再者,同样因为日本,美国再一次在国际事务上面临着道德和意识形态之间的选择。从意识形态上来看,美国和日本同属民主。这部分日本可以得一些分。在美国国内,从民主的意识形态出发来支持日本的政治人物大有人在。欧洲也有类似的情况。当然,日本也在四处寻找民主盟友,来组成其自己的反中联盟,就是安倍所说的“民主价值同盟”。这个概念是冷战后美国人创造出来的,现在日本到处使用。日本要拉菲律宾、印度等民主国家站在其这一边,就是这种努力的体现。
但问题是,因为日本是民主国家,就可以抹掉过去战争历史吗?日本是民主国家就能肯定日本的侵略战争吗?很显然,这是一个严肃的道德问题。如果美国毫无原则地支持日本,美国便会输掉这场道德战争。
中日关系的恶化使得美国夹在中间。美国对中国不高兴,但真实的理由不好说。因为中国的行为在促使日本更快地走向正常国家,而日本国家正常化对美国所能带来的挑战,远远大于对中国所带来的挑战。一旦日本成为正常国家,美国在亚洲的存在尤其是在日本的存在就没有了理由。美国对日本不高兴,但同样是这一真实的理由也不好说。日本打着“反中”的旗号来迎合美国,这在一定程度上美国是容许的,因为美国也同样担忧着中国的崛起。但如果日本一旦过度使用同盟来追求国家正常化,必然最终从日美同盟中逃离出来,挑战美国的霸权。
中国应当深刻意识到美国的这种“日本困局”,理性地制定自己的对日和对美政策。在很大程度上,中国战略的机动性远比美国大。中国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结盟政策,不用像美国那样承担联盟的负担。中国不结盟的选择是有利于东亚和平的。历史上看,结盟往往助长战争。很多人一直在比较目前的东亚局势,和二战之前的欧洲的相似性,但他们没有看到最主要的不同,在二战前,所有欧洲国家是结盟的。在结盟的情况下,一旦两国之间交恶,与之结盟的国家都要选边站。这种选择加快了冲突的升级和战争的到来。现在的东亚,只有美国和日本的结盟,而中国没有。这在客观上不仅在延迟着冲突的到来,而且赋予中国更多的时间和更大的机动性来掌控局势。只要中国具有足够的理性,掌握中美关系的结构性特点,就可以实现对日关系上达到斗争和妥协的平衡,从而在保卫国家核心利益的前提条件下避免战争,实现和平,继续崛起,成为真正的强国。
作者郑永年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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