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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背后的潜规则

2007-11-17 22:06 官场·职场 ⁄ 共 5280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文/施碧霞

闲暇时间比较喜欢读书。然而没有固定的方向,杂七杂八随兴所至。最近读了几本,相互印证,似有所得。

《沧浪之水》讲述的是主人公池大为从考上大学到参加工作最后当上厅长的故事。池大为的父亲是新中国早期的大学生,在县城医院当医生。文革期间因为耿直而获罪,被下放到农村。池大为跟着父亲在乡间行医。他父亲在他考上大学那年去世,留给池大为一本《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这本书中的人物,是他父亲理想中的参照系。这种思想,也深深的影响了池大为的处世准则。带着“那些不言而喻的由父亲贯注到自己血液中的东西”,他研究生毕业后被分配到了省卫生厅工作。

刚分配到卫生厅办公室,他对很多事情都看不惯。一次厅长派他到农村去调查血吸虫病的发病率,并下达了一个指标,要把发病率降到3.5%。同去的同事对厅长的意图领会的很好,专门挑选山区钉螺少的乡镇抽查,而他却认为只有靠近湖区钉螺多的乡镇才有代表性。争执的结果,虽然他不再坚持,却终究给领导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而他自己还为没有坚持正义而懊恼不已。厅里又多买了几部小车,司机给他算了因这几部小车而增加的费用帐,他为此耿耿于怀。厅长平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让别人提意见,天不会塌下来。厅里其他人都知道这只是场面话,池大为却宁愿信其为真。于是在一次民主生活会上,他对厅里买的几部小车,提出了自己的的批评意见。这一次完全的开罪了厅长,被发配到了中医协会一个闲散而无可事事的岗位上。

池大为面临着痛苦的选择。他不是不清楚在现实中应该媚上欺下四处钻营,他也相信自己能够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而且承认现实并按照现实的游戏规则去做,就意味着权和利。然而自己的良知,以“天下家国”为己任的抱负,以及知识分子的清高都阻止他屈服于现实。他就是在这种痛苦的“生存还是毁灭”的斗争中,渡过了五年。

促使池大为转变的,是发生在他儿子身上的事故。他儿子被开水烫伤了,医院要收2000元的押金才准入院。为此他差点要给医生下跪了,而医院根本不理睬。问他认识卫生厅里的谁,不得以他报了一个以前和他在同一办公室而他最看不惯的人的名字。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他不屑一顾的小科长,居然解决了他的难题。池大为终于明白,自己所谓的尊严在别人眼里什么都不是。别人看重的只是权和钱,有了权钱才能被承认,才有尊严。终于,他开始了放下“道统”而选择“势统”。

转变后,虽然还不时受到良心的拷问,然而一步步的成功压倒了一切。仅用了十年时间,池大为就当上了厅长。新官伊始,他认为自己和别的官不同,还有点良知,决定在厅里开展实质性的民主监督。然而一开始他的下属中就没有人相信能真正实行得了,他们比他更有经验更了解现实,知道这只不过是新官上任后搞的新花样。到民主监督真正实行的时候,大多数下属都反对他,因为民主监督损害了所有官僚的利益。而且他也感到如果真正实行起来,自己也将受挚,于是只好不了了之。厅里建了一栋新房,按传统的打分规则,池大为排在第一。他自以为自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一切好处独占,重新制定了打分规则,自己排在第五名。然而实际的结果,他老婆仍然挑到了想要的那套房子。原来,排在他之前的四位在挑房子前全部到过他家里,咨询他老婆的意见看哪套房子好。

池大为终于理解了他的前任。坐上了这个位置,就意味着要抹杀自己的个性,按照位置所要求的来思考来行动,位置决定了思想。至此,池大为彻底放弃了和现实规则做斗争的努力,他烧掉了父亲留给他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开始了彻底的与世俗合流。

池大为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历程,代表了绝大多数的中国知识分子。读书时所受的教育是圣贤之道,知识分子(士)应该以天下为己任,抛去个人私利。然而工作后所面对的是全然不同的情况。如何从书生气转向世俗,是每个读书人必须面对的。这其中,有些人转变得十分顺利,仿佛天生就是为世俗而准备的,有些人则没有那么幸运,需要面对的甚至是灵魂的煎熬和拷问。这种转型,也应该是中国特有的吧。把这个过程拿来分析分析,还是很有意思的。

要分析、理解这种转型,需要从中国的历史源头说起。

美籍华人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以其独特的大历史观,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和以往不同的历史视野。他在《万历十五年》、《中国大历史》等一系列的作品里,分析了中国以道德为先、注重形式甚于实质的成因。

在孔夫子无比赞赏和怀念的周朝,周公分封天下,创造性的设立了一种“间架性的设计”,将全国封地分为九个方格,“天下九鼎”,以国都西安为中心,所有诸侯国分坐在九个方格内。受当时交通、通讯、管理水平等技术条件的制约,人口统计和土地测量都没法落实,实际上不可能在地图上画出这样的方格。这种设计以及由此导出的种种施政措施,例如“井田制度”,虽然理论上看起来至善至美,合乎自然法则,实则不可能做到。做不到之处,上下级都明白,往往找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来通融,于是皆大欢喜,终归于不了了之,也没有谁会傻到真的来追究。时间长了,当初由于技术条件不具备而采取的权宜之计,日后就被认为是自然法规的一部分。“中国政治思想家受官僚主义的影响,经常重视形式,超过实质,可算其来有自了。”

中国处在东亚大陆,是大陆农耕型的国家。文明发源于黄土高原,出于和黄河洪水做斗争、流通米谷以共渡灾荒、以及抵抗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的需要,中国过早的在秦、汉实现了大一统,形成了一个强而有力的中央集权。然而技术上的条件又不足以支持“数目字上的管理”,于是为了国家的稳定和便于统治,不是极力去扶植先进、发达的工商业的发展,而是继续提倡“间架性”结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周礼》为政治蓝本,以道德伦理作为标准,打掉高出来的谷穗,迁就落后的农业,以保持各地的平衡,维护形式上的整体完美性。

形式的完美在于其合乎自然法则。儒家讲究天人合一,天道在于自然,人道便是道德了。由此,道德便被放到极其重要的位置。中国文化中评价一个人,首先的判定标准就是这个人的人品道德怎么样,其次才是个人能力等其他因素。和外国的历史书以事件为基础来写不同,中国史书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世家、本纪、传等都是围绕历史人物来写。并且认为只有这样的历史才是有血有肉的。为人物写传,难免就有对其人的评价,道德在这里就成了一个重要的标准,“文以载道”。班固更是将道德作为唯一的评判标准来臧否历史人物。《汉书》中的〈古今人表〉把1931位古人分为上上至下下共三等九则。仅凭古书上的一句一段的叙述就能够将这么多人的品格区分开来,真是不可思议。然而后辈学人并不去追究其之笼统之武断,反倒引之为至理,可见“注重形式甚于实质”在国人心目中扎根之深。合乎圣人之道的,便近乎完人;离经叛道的,则一无是处。举个例子,我们对李鸿章的评价就是卖国贼,对洋人奴颜媚骨卑躬屈膝,出卖国家和民族的利益。然而我最近在一本外国人写的回忆录里,却对李鸿章推崇、尊重备至,认为他是一个极其高明、老道的政治家和外交家。

应该说,在以道德为唯一评判标准的社会,为了达到标准,必是人人都朝标准努力,其结果也必是人人为善了。而实际的结果是怎么样呢?明代的海瑞是中国历史上清官的典范,重视法律的作用并且刚正不阿,但作为一个在儒家思想熏陶成长下的干部,其身上体现的是正统的儒家思想,他始终重视道德伦理对法律的指导作用。他认为,人的日常行为都可以根据直觉归纳于善、恶两个道德范畴之内。所有诉讼,十之六七,其是非可以立判。只有少数案件需待斟酌,而这斟酌的标准是:“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这明显就是忽视事实,以道德伦理来解释和执行法律,来维护形式上的完美。然而就是这样的清官,儒家精神的典范,终其一生也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所采取的措施,往往走向其设想目标的反面,不但为百姓带来的好处不多,反倒在官场成为众矢之的。其结果是,个人道德之长,不能补救组织和技术之短。形式游离于现实之外,其流弊也深。

可见,历史在更大的程度上是非常现实的利害计算。这种利害计算的结果和趋利避害的抉择,以及这种结果和抉择的反复出现和长期稳定性,分明构成了一套台面下的规则。它不同于宣扬道德伦理至上的那一套。道德伦理只是台面上形式的一套,而且只能存在于台面。个人私利终究要满足,形式和现实终究会发生冲突。真正决定中国命运的是台面下的规则。《沧浪之水》主人公池大为毕业后所面对的现实,就是在和他所受教育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规则支配下的现实。

吴思将这套台面下规则叫潜规则,以区别道德伦理的正式规则。他在《潜规则:中国历史的真实游戏》里给我们条分缕析了官场上的这种潜规则。这本书主要讲述的是一个叫做“淘汰清官”的潜规则。据作者说,“淘汰清官”只是官场潜规则之一,其下层还有许多小一号的潜规则的支撑。

小潜规则之一“新官堕落定律”定义的是新上任的官僚如何堕落的过程。中国古代由于实行科举制度,除了皇上世袭外,其他有实权的官位都不是世袭。官僚大体是读书人出身,算是知识分子吧。他们读了十几年圣贤书,信奉正式规则的指导,满脑袋都是理论上的人际关系,如忠君爱民、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之类,往往想有一番作为,书生气十足,教条主义倾向严重,未必明白建立在利害算计之上的真实的人际关系。然而实际上开展工作时,如果要坚持原则,往往不但不能报效朝廷,自身也难保。轻则丢官爵,弄不好还会丢性命。而如果处处通融,则往往能左右逢源。这种关系,圣贤们不愿意讲,然而上任后,自然有胥吏和衙役以及现实教训会告诉他们。倔强的,需要碰几次壁,而机灵的往往一点就透。

在吴思的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是“晏氏转型”这一小规则。它讲述了春秋时晏子转变行政规则的故事。晏子起初被齐景公派到一个地方去当领导,不媚上不欺下,实行了一套合乎仁义道德的政策,三年之后回京述职,给齐景公批评了一通。晏子请求再给三年时间。这三年里,晏子来了个完全的转向,欺下媚上,实行了一套竭泽而渔的政策,结果却得到了齐景公的表扬。

这是一个经典的制度变迁模型,合乎仁义道德的正式规则顶不住巨大的压力,被迫向潜规则转变。这里有两个利益对立的群体,一个是老百姓组成的弱势群体,他们人数众多,但却除了造反的权利外什么也没有;另一个是官僚集团,他们是政府的代理人,有很大的影响力,控制着通向以暴力组织为后盾的最高权力的消息渠道,这些信息决定着官僚体制下任何人的命运。

晏子本来想做个好官,作为老百姓利益的代言人,处处为百姓着想。然而这样做必然要触及到官僚集团的利益,于是乎传到齐景公耳朵里的都是晏子的坏话。在齐景公的压力下,晏子不得以改变了施政规则,马上就得到了相反的结果。官僚集团得到了好处,齐景公听到的尽是对晏子有利的好话,于是晏子自然就成了好干部了,晏氏转型顺利完成。

从制度经济学可知,在正式规则中受益、而在潜规则中受损的老百姓属于弱势群体,影响力有限,他们的赞赏不能使晏子升官,他们的受损也不能使晏子丢官。而且他们人数众多,如果把晏氏转型中的所得所失分摊到每一个老百姓头上,份额都很少,他们犯不着为了这一点点利益得失去冒险得罪官府,因为得罪官府所招致的成本损失,对每个百姓来说都是足够大的。于是老百姓只好忍着。官僚作为一个强势利益集团则不然,他们人数相对较少,这种利益得失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份额都足够大,足以激发他们高昂的热情,竭力发挥他们的影响力。

两个群体的热情和影响力差距这么大,反复博弈的结果,晏子们何去何从已经是命中注定了,池大为又怎么能例外?

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士)背后的潜规则,它不是由圣贤书得来,而是由实实在在的生活经验、由人的趋利避害的本能而得来;它不是台面上的正式规则,然而却是真正发挥作用的规则。

这里我还要多说几句。我认为,中国历史实际上正是由这些潜规则引导着循环往复。每个朝代开国之初,往往要吸取上代的教训,效法《周礼》,提倡仁人之治,教导官员要天下为公、刚直不阿、爱民如子,宣扬道德伦理至上,抹杀个人私利。然而正式的道德规则往往经不起实践的考验,潜规则大行其道。“新官堕落”、“晏氏转型”,清官被淘汰,吏治一步一步不可逆转的走向腐化。等到老百姓受的压迫越来越大,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不反抗是等死,反抗还有可能成功,从而一步登天。于是就反,于是又建立新的朝代。历史就在这样的轮回中从秦朝走到清朝。

以我一愚之见,要走出这种循环,必须要打破这种间架性的道德至上、看重形式甚于实质的传统,将合理的潜规则正式化,不合理的坚决摒弃,从管理手段、技术条件入手,在整个国家实现黄仁宇所谓的“数目字上的管理”。改革开放二十几年来,中国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只是希望前进的步伐不要放的太慢。

参考资料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三联书店 1997年

黄仁宇:《中国大历史》三联书店 1997年

吴思:《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1年

(陈清书斋网络版)

钱穆:《国史新论》三联书店 2001年

阎真:《沧浪之水》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1年

王登峰:《中国人的人格特征》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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