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瑟经济学(3.4)——故事的主角(多收了三五斗):(资产优势在博弈中的趋利避害功能)
“工人彼此间的这种竞争对于工人来说是现代各种关系中最坏的一面;这是资产阶级对付无产阶级的最有力的武器。因此,工人竭力利用工会来消灭这种竞争,而资产阶级则疯狂地向这些工会进攻,工会每受到一次打击他们都拍手称快。……无产者是无助的。他们要是只靠自己,那连一天也不能生存下去。资产阶级垄断了一切生活资料(在最广泛的意义上讲)。无产者所需要的一切都只能从这个资产阶级(它的垄断是受到国家政权保护的)那里得到。所以,无产者在法律上和事实上都是资产阶级的奴隶,资产阶级掌握着他们的生死大权。它给他们生活资料,但是取回‘等价物’,即他们的劳动。它甚至使他们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他们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似乎他们是作为一个自主的人自由地、不受任何强制地和资产阶级签订合同的。好一个自由!无产者除了接受资产阶级向他们提出的条件或者饿死、冻死、赤身露体地到森林中的野兽那里去找一个藏身之所,就再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好一个‘等价物’!它的大小是完全由资产阶级任意规定的。而如果有这么一个无产者,竟愚蠢得宁愿饿死,也不接受资产者——他的‘天然的长上’——的‘公道的’条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很容易找到其他的人,因为世界上无产者有的是,而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愚蠢得宁愿死而不愿活下去。……无产者之间的竞争就是如此。要是所有的无产者都一致宣布,他们宁肯饿死也不给资产阶级工作,那末资产阶级就不得不放弃他们的垄断。但是并没有这样的事情,而且也未必能有这样的事情,这就是资产阶级的事业到底还进行得不坏的原因。”——恩格斯
对于除了劳动力(有时还有为了活下去而欠下的债务)一无所有的卢瑟来说,一切经济行为的起点首先是把自己的劳动力卖出去,如果不接受稳拿的苛刻的条件拒绝成交,就意味着自动弃权参与经济循环。后面的一切,甚至包括购买最低限额的口粮都无从谈起。“我是讲道理的人。”这是教父的口头禅。不过,教父给人讲道理的时候,喜欢用枪顶住对方的脑袋。所以,对方一般都会听从他的建议。卢瑟的处境类似,不听资产者的话,不接受“公道的”条件就要准备饿死。阶级社会之中,不存在普遍的公道,所以这种“公道的”条件,究竟公道不公道,自然就只有天知道了。
言归正传。
阅读本段之前,请重新阅读叶圣 陶老先生的小说《多收了三五斗》。小说很简单:第一年,农民水灾歉收,结果赔钱。第二年,农民丰收,结果还是赔钱。
小说之中,农民是卢瑟,米行是稳拿。无论丰收、歉收,农民都赔钱,为什么会这样呢?
如果把社会总产品看成一块大饼,每个人分配的份额并不与他的贡献有关,而与他掌握的要素的紧缺程度有密切的关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稀缺的是产。所以,产越多,分到的份额就越多。分到的份额越多,产积累越快,便有更大的机会在下一张大饼中获得更大的份额。
想发财就要掌握围城中的面包。一块普通的面包,如果放到围成中,就可以获得任何想要的物品。想活下去,就要想办法成交,就要满足面包房主要价。这就是自由市场内发财的核心思路。
回到小说之中,所有的产品就是农民的大米。糙米收购价五块,零售可以买到十五块。农民和米行的分配,是农民三分之一,米行三分之二。按照本文的说法,米行创造了围城中的面包,农民只好老老实实就范。
首先看围城,当地只有一家米行,即万盛米行。这本身就是天然的围城。附近还有一家米行,在范墓。但是去范墓要经过两个局子,农民没有现钱缴付过局子的厘金。相比没有组织的农民,米行之间则同行公议,形成攻守同盟,“这几天都是糙米五块谷三块”。米行之间避免竞争,巩固围城。这两点一确立,米行已经具有稳固的优势。
因为有这样的优势,所以当农民嫌米行的收购价太低时,米行的先生直接教训农民:“你们嫌价钱低,不要粜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洋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里了。”
渴望成交的,不是围城中的面包房主,而是嗷嗷待哺的大众。所以,尽管米行的价格低到让农民赔本,但是农民也要接受这个价格:“怎么能够不粜呢?田主方面的租是要缴的,为了雇帮工,买肥料,吃饱肚皮,借下的债是要还的。” 农民身负债务,必须尽快出手大米换取现金。
于是,交易价格由米行说了算。
所以,这种交易对农民是稳输,对米行是稳赢:“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米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一叠钞粟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
市场交易看起来很公平,只要想法设法让自己提供其他人提供不了的东西就可以了。实际上却并不那么简单。市场中,短缺的要素永远是产,即稳拿用于压榨卢瑟的财物。在《多收了三五斗》中,就是米行手里的现钞。米行有现钞,可以在农民需要现钞的时候,廉价收购大米,反手在农民青黄不接的时候高价出售大米,谋取惊人的暴利。利用富裕的财物,打一个时间差。所以,农民说:“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种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五块钱一担!’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市场神话的骗局之一,就是大家都能随便改行。市场理论中存在一个假设,某种资源稀缺的时候,人们就投资某种资源。提高这种资源的供应,这种资源的价格就会下降。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这种情况,只能是在同类人群之间存在。 绝大多数东西都可以买到,所以制约最大的就是产。种土豆的可以改行种山药。但是,农民和地主能随便互换职业吗?工人和资本家呢?如果人类社会是金字塔的话,只有同级之间才能有这样的事情。比如种土豆的农民改行种山药,生产汽车的企业投资生产拖拉机,生产汽油机的企业改行生产柴油机。粮农可以改行当菜农,却不可能改行当地主或者面包店老板。因为他拿不出本钱去买地、开店。所以,自由改变供应,提供紧缺物资,只能是书面的说法。现实中,只能在社会同类的等级中自有转换。农民可能比地主还善于经营,工人可能比资本家还有头脑,但是却没有对应的产,必定一无所成。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市场神话的骗局之二,是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成交或不成交——既然于自己不利就不成交,那么成交必然是对双方有利的事情。事实上,这种选择权只在稳拿一方。多数人进入市场,决不是有吃不了的粮食需要交换,而是不卖出自己的劳动力就无法糊口,或者不卖出自己的产品就无法完税、偿还债务(比如要粜米的农民)。他们的交易不是可有可无,而是不得不成交,不成交便无法糊口或者面对虎狼一样的税吏和债主,不成交就是饿死、坐牢、吃官司。在米行和农民的例子之中,米行可以不成交,但是农民不能不成交。因为农民为了谋生已经负债累累。对除了劳动力一无所有的无产者来说,他们被剥夺了土地和生产工具,已经彻底丧失了独立劳动的可能,不成交就是饿死,最不利的成交也胜过饿死。所以,他们往往不得不接受稳拿开出的最不利的条件。
绝大多数人在市场交易中处于不利的交易地位无法改变,不能从提供劳动力,转移到提供产。他们也不能拒绝成交,不能拒绝最苛刻的成交条件。所以,最终的成交结果自然由对方说了算。他们数量众多、必须成交、没有选择,他们进入市场的那一刻就注定处于不利的地位。因此他们的分到的大饼,绝大多数情况下,勉强糊口。即使偶有剩余,也和其他劳动者的水平相差不多,根本没有能力成为侵吞其他人的劳动的依据。
稳拿经济学认为只要是交易就是对双方有利的,不良影响来自外部性,可以通过交易弥补。或者来自信息不对称,可以通过增加交易双方信息透明度弥补。实际上,在农民和米行的交易中,我们可以看到,米行和农民都充分了解米价的变化、大米的产量、大米的供应量以及米行分布,最终农民还是吃亏。所以,即使在信息对称的交易内部,不涉及任何外部性,米行还是可以充分趋利避害,占尽农民的便宜。
产的来源,第一个是原始积累,第二个是积聚,第三个是集中。后两个都需要有第一桶金的前提下才能实现。第三种方式是产之间的彼此侵吞,后面会谈,说说前两种。原始积累如同获得种子,资本积聚就是用这个种子不断吸收卢瑟的劳动,做大产。也就是说,产从无到有,从弱到强,需要分两步走。
第一步,是原始积累。坑蒙拐骗,杀人越货,中大奖,捡钱包,发明永动机。如果不能中大奖,捡钱包或者有爱迪生那样的能力,就需要暴力或者提供围城中的面包。比如《教父》中的考里昂老头子,卖橄榄油。当然,也可以来自政府的暴力,比如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建立的大型垄断企业,靠财政直接支持。或者,政府暴力和私人暴力,两者兼而有之,比如上海滩的杜老板作毒品生意,本人手下有一群兄弟,还是官方禁毒委员会的成员。提供围城中的面包对大多数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大多数人的劳动几乎是同质,拥有的资源也有限。他们能提供的生产要素种类很少,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他们的竞争对手是数以亿计。能提供的东西,决定分配,所以在分配中卢瑟没有任何优势确保自己成为围城中的面包的提供者。
第二步,是在交易中剥削卢瑟。只要不断费厄泼赖,正常交易,产就可以逐步把卢瑟榨干净。农民多收三五斗,米行把油水一股脑吞了去。农民收得越多,卖粮的价钱越便宜。米店收米的价格越便宜,越有资格在来年六月卖十五块。
相比之下,农民有的粜了自己吃的米,卖了可怜的耕牛,或者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缴租,或者沉湎于赌场,希望能有意外的好运,或者去逃荒。不论哪种选择,农民在下一次交易中的地位,相比这次,更加下降了。
一个人辛辛苦苦工作,为什么这么穷?很简单,因为大多数卢瑟都辛辛苦苦工作。地主的儿子与佃户的儿子之间相差的绝不是工作的辛苦程度,而是他们所掌握的资源。小佃户只有自己的劳动,只有通过各种手段让自己的劳动变得相对稀缺,别人种玉米的时候,他偷着种大烟。如果大家都种大烟,那么他又没有优势了。除此以外只能依靠中彩票那样的运气。相比之下,地主的儿子只要不太愚笨,就具有极大的先天优势。
有些人说年轻人不努力,所以受穷。其实,富裕的也未必努力,年轻人受穷不是因为他们不努力,而是他们掌握的资源只有他们自己的劳动力,而劳动力并不紧缺。物以稀为贵,所有健康的适龄人口都拥有劳动力,劳动力自然贵不了。
现实中,分配中绝大多数的优势都可以归结为产的优势。比如,前面提到的农民和米行的关系、农民和地主的关系。再如,甲地丰收,乙地歉收,两地粮食价格相差悬殊。但是农民却没有能力长途贩运,只有拥有相应产,能利用交通工具的人才可能获利。所以,农产品涨价,获利得未必是农民。
卢瑟经济地位的下降,绝不是某一行业的下降,而是全面的下降。劳动力对产的交易的劣势,必然随着卢瑟不断改行而扩散到几乎所有的行业中去。《多收了三五斗》之中,农民商量改行,比如出去逃荒,比如去上海做工。结论都是还不如种田。
市场经济条件下,只要拥有足够的产,就拥有足够的能力创造围城中的面包。只要能创造围成中的面包,理论上就可以获得大饼的任何比例,只要把城修得足够严紧,面包足够紧缺,然后给城里人留一口饿不死的面包就可以了。所以,如果面包房主夸口他能创造多少价值,大可一笑置之。
靠产分配的稳拿是稀缺的,靠力分配的卢瑟是过剩的。实际上,只要进入市场经济,就难以保证按劳分配。按照我们前面的分析,随着马太效应发挥作用,劳动力(愿意而且只能出卖劳动力为生的人)是越来越充裕的,而产(拥有足够资产的人)是越来越稀缺的。如果承认按要素分配,那么提供劳动力的卢瑟就注定只能分到很小的部分,这一部分仅仅够他糊口,完成劳动力再生产而已。
只要在市场经济之中自由交易,劳动力就必然处于不利的地位。卢瑟并不愚蠢,却只能眼睁睁地接受稳拿这样的剥夺。
少数卢瑟希望联合起来,增强卢瑟的博弈能力。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建立工会或农会。对于稳拿来讲,这是决不能允许的。禁止组建工会、农会,拉拢腐蚀或者逮捕工会、农会骨干,建立黄色工会,也就是各种常用的手段了。正是卢瑟之间的激烈竞争,才有利于稳拿的统治。“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这是稳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事实上,尽管美国一直宣传政治自由,但是建立工会的自由直到罗斯福时代才正式确立。
劳动力为了一点可怜的口粮彼此之间鹬蚌相争,你死我活。产不断压低工资,转嫁损失,坐享渔翁之利。从个体看,比较能干的劳动力确实能比同行获得更高的收入。从整体看,这些能干的劳动力不过是压低了同行的工资标准。甲劳动力能干两个人的活,产绝不会给他双倍的工资,而是会以他的产量为标准制订绩效工资,提高其他人的劳动强度。稳拿控制了产,卢瑟永世不得翻身。对劳动力来说,勤奋是活下去的必要条件,但是勤奋并不能改变整体的命运。
作者:MRand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