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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先生: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爱情

2016-11-25 18:39 生活·感悟 ⁄ 共 7282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两个世界:生存与感受,残酷与审美

人类所有的精神劳动,都是在回答两个问题:世界是什么,人是什么。

世界是什么,人以此构建外部世界的图景。在浩瀚的外部世界汪洋里,人抓着一块叫做外部命运的木板,和整个世界一起,浮浮沉沉,无有终时。在这股洪流的席卷下,人走向历史,走向颠沛,走向喧嚣,走向残酷。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我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人暂别外部世界和外部命运,毅然地,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在那里,构建情感图景。在这个汹涌的内心汪洋里,人和自己的情感一起,走向审美,走向爱欲,走向孤独。一切都是为了感受。

外部世界,是生存叙事。内心世界,是审美叙事。美,与世界无关;残酷,与我无关。人的生存,在外部世界里,是那么的被动,那么的无奈,那么的虚弱和渺小。而人的感受,在他自己第一人称的内心世界里,他的精神,又是那么的光明,或者那么的黑暗,或者那么的辽阔,或者那么的迷茫。

在内心世界里,人不再渺小,不再卑微,他高高的矗立着,俯瞰并审视着外部世界和自己的外部命运,以及整个人类的外部命运。人类的外部命运,就是文明和历史,就是社会和生活本身。

人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和睦相处,为什么不能好好的相爱。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是不幸福的,为什么大多数的婚姻,从爱欲与感受来看,都变成了一场互相关押的无期徒刑。

这一切,都是因为,两个世界的分裂。人们天然的喜欢,抱着在内心世界里形成的感受和蓝图,去在外部世界里寻找答案和目的。以美的名义,在一个残酷的外部世界里,寻找另一个自己。大多数的寻觅,注定是脆弱而失落的,和令人忧伤的。

一切幸福或者不幸,爱欲与憎恶,首先它们都是一种感受。幸福,是审美感受碾碎了残酷,是安宁碾碎了喧嚣。不幸,是残酷感受碾碎了审美,生存压垮了精神。

世界上的一切审美感受,最极致的,最高的,便是对生命本身的感受。当关于对生命的审美,战胜生存的那刻,爱情便诞生了。而当生存战胜审美时,则产生了婚姻。

生存是那么艰难,以至于很多人终生都在忙着与生活周旋,永远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走向自己的内心世界。精神的荒芜,使得他们害怕不够忙碌,害怕停下来,害怕独处,害怕安静。他们总是用在外部世界的强大,来掩饰他们在内心世界里的虚弱。所以,在面对自己的内心时,他们怕黑,怕冷,一步也不敢向前走。

有怕黑的人,就有不怕黑的人。有怕冷的人,就有不怕冷的人。有害怕孤独的人,就有热爱孤独的人。有在外部世界里强大,而在内心世界里虚弱的人;就有在内心世界里强大,而在外部世界里虚弱的人。

今天,我们要谈论的是三个不怕黑的人,独自走向精神世界的最深处的纯粹的人。他们是黑塞,基耶斯洛夫斯基和嵇康。

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德国作家黑塞,这个装着一颗东方人大脑的西方人,曾乐观的认为,人类的生存与感受,审美与残酷,是可以讲和的,两个世界,是可以水乳交融的。这种观念,使得他前期的作品,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浪漫气息。

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审美被残酷击碎,黑塞的价值观,全部崩塌了。人说到底只是外部世界的奴隶,外部命运,说到底就是残酷,这让黑塞全然无法接受。与此同时,黑塞的婚姻也破裂了。这种双重的幻灭,让黑塞开始彻底质疑和审视外部世界,并走向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的深渊里。

反映黑塞精神幻灭后,告别外部世界,走向探索审美世界与自我生命感受的作品,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一书里。这本书里,处处都充满了两个世界的分裂和对话。

纳尔齐斯,代表着外部世界和外部命运,代表着生存和残酷,他是一战前的那个黑塞。歌尔德蒙,代表着内在世界和人的本真命运,代表着感受和审美,他是一战后的那个黑塞。

纳尔齐斯对歌尔德蒙说,一个世界向另一个世界说:

“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照耀着我的是太阳,照耀着你的是月亮和星斗;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年男子。”

在临终前,歌尔德蒙对纳尔齐斯说,两个世界再次对话:

“纳尔齐斯,我生命的一半意义,就在于争取你对我的爱。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但却从未指望你这个骄傲的人什么时候会对我讲出来。现在你对我讲了,而且是在这个我已一无所有的时刻,流浪和自由、世界和女人全已抛弃了我的时刻。我接受你的盛情,并且感激你。”

黑塞这么描述审美世界在残酷世界面前的无力感:

“也许,他想,所有艺术的根源,或者甚至所有精神劳动的根源,都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吧。我们害怕死亡,我们对生命之易逝怀着忧惧,我们悲哀地看着花儿一次一次地凋谢,叶子一次一次地飘落,在内心深处便确凿无疑地感到我们自己也会消失,我们自己也即将枯萎。”

同时,黑塞又认为,审美可以获得救世。在这时候,纳尔齐斯化身为尼采思想里的日神,歌尔德蒙化身为酒神。借纳尔齐斯之口,黑塞再次奏响尼采审美救世的幻想:

“确是这样,”纳尔齐斯继续说,“像你这一类的人,天生有强烈而敏锐的感官,天生该成为灵感充沛的人,成为幻想家、诗人和爱慕者,比起我们另外的人来,比起我们崇尚灵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你们的出身是母系的。你们生活在充实之中,富于爱和感受的能力。我们这些崇尚灵性的人,看来尽管常常在指导和支配你们其他的人,但生活却不充实,而是很贫乏的。充实的生活,甜蜜的果实,爱情的乐园,艺术的美丽国土,统统都属于你们。”

在另一个世界里,黑塞找到了什么答案呢,他看到了孤独。在黑塞看来,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孤独。尽管生存世界把一切生命都连接在了一起,但是在感受世界,每一个生命的感受,每一个人的感受,都指向他自己。这种体会,黑塞把他写在了一首诗里。

《在雾中》

在雾中散步真是奇妙 
一木一石都很孤独 
没有一棵树看到别棵树 
棵棵都很孤独 
当我生活在开朗之时 
我在世上有许多友人 
如今由于大雾弥漫 
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诚然,没有见过黑暗的人 
决不能称做明智之士 
无边的黑暗悄悄的 
把他和一切人隔离 
在雾中散步真是奇妙 
一木一石都很孤独 
没有一个人了解别人 
每个人都很孤独

既然每一个人都只能看到他自己,黑塞认为,只有告别外部世界的残酷,走向内心世界的黑暗。并再一次,走出这黑暗,抵达了纯粹的审美。这种纯粹的审美即战胜了外部的残酷,又战胜了内心世界的黑暗,那样才能抵达真正的美与爱情。

于是,黑塞对歌尔德蒙所象征的那个审美世界说: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情, 那一定是因为你。

审美真能救世吗,黑塞心里是不置可否的。因为,歌尔德蒙的那个感受世界和审美世界,需要获得纳尔齐斯的赞美,它才具有救赎价值。而在现实中,纳尔齐斯所代表的生存世界和残酷世界,不仅不会赞美歌尔德蒙所代表的世界,相反还会选择碾碎它。可见,一切,都只能是希望。

黑塞又说:

“今天少有人懂得什么是人。很多人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死得更从容,当我写完这个故事之后,我也会同样从容地死去。”

到底是什么是世界,对黑塞来说,他爱过它,又因为幻灭而批判了它。到底什么是人,什么是纯粹的美和爱情,黑塞感受过它,但是却不知道它。这便是黑塞的答案。

基耶斯洛夫斯基,《两生花》


和黑塞一样,基耶斯洛夫斯基也经历过价值观的幻灭。让黑塞幻灭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让基耶斯洛夫斯基幻灭的,是柏林墙被推倒,苏联的解体。波兰从社会主义国家,一夜之间,变成了资本主义国家。

电影《两生花》,讲的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一个生活在波兰,一个生活在法国。她们都叫薇若妮卡,可以在冥冥之中,互相感知到对方。波兰的薇若妮卡,代表的是波兰时期的基耶斯洛夫斯基,法国的薇若妮卡,代表的是法国时期的基耶斯洛夫斯基。

外部世界的坍塌,驱使着黑塞走向自己的内心世界,走向审美的世界。对于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是一样。外部世界的坍塌,让他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审美的世界,纯粹的内心世界。

《两生花》这部电影,到底在讲什么呢,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话来说,它讲的是一种纯粹的感情。在黑塞的人生里,他在幻灭后,用两个美少年之间的分裂与对话,去抵达那个纯粹的世界。

黑塞用美少年,来象征自己,说明他是想寻找审美的救赎和意义,一个少年去热爱另一个少年,而另一个少年,却去热爱少女。基耶斯洛夫斯基用美少女来象征自己,说明他已经厌倦了审美的救赎诉求,少女就是美的本身,不用再去寻找,只需要去感受它就行了。

在《十诫》中,基耶斯洛夫斯基,谈到了他的道德焦虑。他质疑一切,却又渴望一个绝对的价值体系。他说,他能接受《旧约》里的上娣,完全不能接受新约里的上娣。因为旧约里的上娣,总是绝对的,威严的。而新约里的上娣,却总是宽恕和原谅。基耶斯洛夫斯基是这么认为的,一个参照点就必须是这个样子,对我这类虚弱无力,在寻觅却又不知寻觅什么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他厌恶波兰的老大哥,却认为人类不能离不开一个老大哥,否则就会带来混乱和低劣,而旧约的上娣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大哥。是不是听起来很荒谬?基耶斯洛夫斯基,自己也认为,这样想很荒谬,因为整个世界都荒谬。所以他也只能这样想了。


他说,导演是个荒谬的职业。别人问,既然这个职业如此荒谬,为什么还要去做导演呢,他回答说,因为自己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其他的事。

关于电影,基耶斯洛夫斯基认为,它只是一种手工艺品。他喜欢戏剧,认为电影可能并不是完全荒谬的事,起码对人们有点意义。这个意义,无关那个外部世界,残酷的生存叙事。而是指向了另一个世界,感受和审美叙事。

基耶斯洛夫斯基说:

“我总是想激起人类对一些事情的兴趣,我是把他们融入故事中,还是启发了他们去分析这个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强迫他们走入某些事情,或者以某种方式感动了他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

“如果电影真有什么成就的话,那就是人们能够在电影中发现自己,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发现自己,便是通向审美世界的入口。一瞬间的感动,尽管只是一瞬,把人们从那个残酷的外部世界里拉出来,让他们感受自己的生命本身,那一刻的纯洁足以胜过终生的谎言。这便是基耶斯洛夫斯基,试图用电影告诉观众的。

《两生花》,正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发现自己走向自己的,美与爱的宣言。一个和外部世界无关的内心世界,只有从一个自己,走向另一个自己。以波兰薇若妮卡之死作为仪式,告别残酷,告别生存叙事。剩下的人生里,只有纯粹的美,纯粹的感情。

我重新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是一瞬间发生的。法国薇若妮卡对父亲说道。父亲回答说,那是因为有人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了。

在电影的最后,法国薇若妮卡,终于见到了照片里,波兰的那个薇若妮卡。她因为激动而哭泣,因为那个从他生命里消失的生命,又回来了,她发现了她自己。她一边哭泣,一边毫无表情的望着那个曾让她欣喜的木偶艺人。她曾以为她遇到了真正的爱,但那个木偶艺人,操纵利用了她的生活,只是为了得到她的爱。来自外部世界的爱,总是那么的荒谬。

对被操纵和被利用的审视和质疑,荒谬感再次降临。这引发了对新世界,新价值体系的质疑。对自由,平等和博爱,这个新约上娣当代版本的质疑和否定。法国国旗的三种颜色,红白蓝,象征着自由平等和博爱。它是新约上娣当代版所象征的价值观。

这种质疑,驱动着基耶斯洛夫斯基,走向生命焦虑和道德焦虑的更深处。《两生花》之后,基耶斯洛夫斯基,接着拍了《红》,《白》,《蓝》三部曲。关于红白蓝三部曲,他是这样说的:


蓝:自由。自由的诱惑往往是个陷阱。科技带来选择的自由,但为了配合对这些物质的利用,你又要配置更多对应的东西,最终他们又囚禁了你。感情上也是这样,爱情是为了逃脱感情的不自由,却最终又会依赖于所爱的人,被感情禁锢。

白:平等。我们每个人想要的不是平等,而是更平等。这就是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然而男主人公最终又掉进了妻子的陷阱:他还爱着她。
红:博爱。电影一方面讨论着真正诚实的博爱有否可能存在,另一方面这部电影真正关注的,是人们是否有时候碰巧生不逢时。两个完全一样的苹果被切成两半,其中不同苹果的两半永远都拼不成一个苹果。这个道理也适用于人。问题是:真的是在哪里出了差错吗?如果是的话,有人能够纠正它吗?

黑塞说,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孤独,以至于很难相爱。基耶斯洛夫斯基,关于对博爱的思考,也发现了这个事实。借电影之口,基耶斯洛夫斯基,表达了他所理解的人类之爱:

“你一直都不懂, 我若说我爱你,你不会懂; 我恨你,你也不明白; 你甚至不知道我需要你。”

更悲哀的是,你甚至不知道,我不需要你。如果博爱不复存在,那么无论是旧约的上娣,还是新约的上娣,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们的存在本身,岂不是比生活的这个荒谬的世界,更加的荒谬吗?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看来,人类本身已经足够荒谬了,但是上娣比人类还要荒谬。

他为这个荒谬的世界找到答案了吗?没有。黑塞说,没有人懂得人,我写完这些故事,就会从容的死去。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是如此,他说自己只是一个一直在寻觅,却不知道在寻觅什么的人。他没有答案,他可能也不在乎能不能找到答案。

他象黑塞那样,用电影说完他要说的故事,然后从容的死去。三部曲完成两年后,便去世了。

嵇康,造物者的爱人


尼采和黑塞的审美救世想法,对于嵇康来说,他可能会嗤之以鼻。因为在嵇康看来,天下万物,自然而然的,才是纯粹的美。至于审美,只是人主观所理解的美或者不美,而不是事物本身美不美。

同理,嵇康也不能接受戏剧,尤其是各种悲剧和喜剧。嵇康认为,音乐和其他文艺作品里的悲喜,都是人自己的悲喜。音乐自身是没有悲喜的,文艺自身也没有悲喜。

既然没有悲喜,那文艺工作者还要怎么工作呢。嵇康认为,真正的文艺工作者应该做大自然忠实的搬运工,要去理解万物之和,万物之乐,万物之美。而不应该倾倒一己的私人性喜悲,去玷污这个本来纯洁的世界。

像酒神狄奥尼索斯那样疯疯癫癫的人,嵇康会认为他是个精神病人。至于莎士比亚那种著名悲剧作家,嵇康大概会拿他经常打铁的大铁锤捶死他,因为在嵇康看来,莎士比亚太脏了,跟一头野猪在嚎叫一样。

嵇康也不会像黑塞和基耶斯洛夫斯基那样,以描写美少年和美少女的故事,以对美的幻想,来对抗那个残酷的生存世界和外部命运,并向审美世界逃遁。因为现实中的嵇康,自己就美的比一切幻想中的美,还要美。他站在那里,就已经是美的化身。

嵇康有多美呢。传说有一次嵇康上街,整条街上的女人,都在咽口水。有一次嵇康进山采药,被一个打柴的樵夫看见了,樵夫看的呆呆的,以为嵇康就是神仙本人。

嵇康有个儿子叫嵇绍,长的也非常美。有人见了嵇绍,被惊艳到了。另一个人见了说,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是没见过他爹。

嵇康为什么会生的这么美呢,唯一的解释是,他是造物者的爱人。

庄子说,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嵇康就是身体力行去达成这个境地的人。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有天壤之别。那些老鼠般的民族的老鼠文化,把人类理解成羊一样腥臊不堪的畜生,并把造物主想象成,是具有人格的牧羊人,来强暴窥淫和猥亵这些畜生,这样的观念令人作呕。

在中国文化里,人和造物者一样大,一样美。天地这么美,万物这么美,一定是有一个更美的造物者,创造了这一切。既然有一个如此美的造物者,为什么不和他搞对象呢。庄子,嵇康,就是和造物者搞对象的人。

在嵇康看来,我是造物者的爱人,世界原本就是美的,人原本就是美的。所以中国的文人,不会想西方的文人那样,如果残酷摧毁了美,像审美世界里逃遁并提出审美救世。而是把污浊挡在外面,自己抱道藏身以自存,独美于世。

曹魏篡汉,司马家篡曹魏,连番的儒家礼教价值体系崩塌后,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表面上看,嵇康是在阐述一种返璞归真的道家思想。实际上,他是在否定和唾弃当世的社会价值观。

为什么要越名教,因为天下无正,名教已崩。曹魏篡汉,是贼立而汉亡。这次价值观崩塌的后果,是孔融荀彧们,以死守节。贼篡天下没多久,更等而下之的司马家又篡了贼。在嵇康这些士人看来,这司马家,简直就是一群死老鼠。文人怎么可以为一窝老鼠卖命呢。

作为当时士人的精神领袖,嵇康认为,既然名教礼法都已经披在了老鼠们的身上,那么还要这种名教干什么呢,不如抛弃了它们吧。抛弃它们,自己找个干净的地方躲起来,和这窝肮脏的臭烘烘的老鼠们,划清界限。于是他就带着一群文人,躲进了竹林里,这叫任自然。

既然老鼠当了天子,天下无正,那么建立在正名分之上的一套君臣纲常贵贱秩序,就没有意义了。以司马昭那样的老鼠为尊,那不是恶心自己吗。故此,要以自然为依准,重新确立社会的贵贱秩序。他的友人山涛,为朝廷效力,嵇康恶心的马上和他绝交。

司马昭自然无法忍受,如此被人藐视和唾弃。遂通过一系列的套路,杀死了嵇康。嵇康的死,是那个残酷的世界,再一次碾碎了审美的世界。它是无法避免的必然结果。嵇康,死于气节,死于精神洁癖,死于以审美去对抗残酷。

王夫之评价这段历史时说: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

感受通向审美,审美通向爱欲。生存通向残酷,残酷通向历史。黑塞说,现在的人少有人懂得人。其实更少有人,懂得残酷和历史。人,便在这两个他们不了解的世界里,颠沛流离。

嵇康在诗里写到:虽曰幽深,岂无颠沛。他深刻感受到了两个世界的撕裂。嵇康又写:生若浮寄,暂见忽终。他也许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人生结局。那个残酷的世界已经在碾压过来,但是他毫不在乎。

他依然沉浸在,自己在诗里所描绘的另一个世界里: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如果生存不再残酷,人本来就会相爱的吧。反过来说,如果人们能够相爱,那么生存,也不会那么残酷吧。

对于生活在残酷世界里的人来说,美算什么呢,简直一无是处。所以他们永远不理解爱情。对于生活在审美世界的人来说,世俗的世界,又算什么呢。残酷的世界对审美的世界说,你唾弃我,我可以碾碎你。

审美世界说,死又算什么呢,为了审美和爱欲,我可以从容的死去,只是可惜广陵散要失传了。那些沉湎在审美世界里的人,黑塞写完了他的故事,从容的死去。基耶斯洛夫斯基,用电影说完了他的故事,随即从容的死去。嵇康,奏罢一曲广陵散,欣然从容的死去。

“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爱情,那一定是因为你。”造物者对嵇康说,“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么的纯粹,多么的美,我是那么的爱你。”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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