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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皓晖:吴起–为变法死难的第一个布衣巨子

2011-11-15 16:46 历史·地理 ⁄ 共 5561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在战国布衣政治家中,第一个为变法死难的,是吴起。

吴起,是一个备受争议的历史人物,谤言风行当时,责难播于后世。

让我们怀着冷静客观的心态,走进他生命的历程。

布衣吴起的青少年奋争

吴起,是一颗内涵极其复杂的煌煌巨星。

他的复杂,一在于他不同于所有布衣大家的曲折的奋争经历,在于他正当盛年所绽放的绚烂血花;

二则,在于他专业特质的多样性——早期是儒家子弟,后来是兵家法家两大才,既是发动主持变法的大政治家,又是不世名将与历史罕见的大兵学家;

三则,在于他的一生背负了太多太多的流言中伤,其铮铮风骨与沉沉底色,始终笼罩在流言攻讦的迷雾里,非但当世之人误解多多,纵然后人也有诸多的莫衷一是。

让我们穿越时空,先看看这位布衣巨子的早期轨迹。

先说家世。吴起生于风华卫国,少时即有军旅志向。据史料记载的“鲁人或恶吴起”所编排的流言说,吴起之家,曾有过“家累千金”的一段富裕时光,吴起当是富家子弟了。但是,只要认真审视真实的历史元素,便会发现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语。

卫国,是一个特殊的诸侯国。特殊之处,在于卫国庶民是殷商遗民七大族群,而国君却是周天子的嫡系王族,是周室为分治殷商实力而强力设定的一个诸侯国。殷商的王族群,则被另外分封成一个诸侯国——宋。所以,真正的殷商国民遗风,在卫国,而不在殷商王族后裔的那个宋国。殷商遗民的最大特质,是驾牛车奔走天下的商旅之风。此等风习之下,卫人多闯荡,多见识,多人才,一时成为春秋战国的风华之邦,尤其是布衣人才之盛,卫国远过当时的宋国。一个战国时代,卫国便出了吴起、商鞅、吕不韦三个人人足以成为中国文明史坐标的大政治家与大学问家。这三人,人人有赫赫功业,人人有煌煌论著,其才具之全面,其节操之出俗,无不居于战国布衣政治家的超一流水准!

不能不说,这是战国诸侯最大的人才奇迹。

我们要说的是,由此可以推断:即或吴起之家真的是“家累千金”,也绝不会是贵胄之富,而是商旅之富,如同后来的吕不韦之家一样。那时候,贵和富,不是完全一致的,贵是政治化的,富则有可能是平民化的。这种商人之家,即或多金,也没有社会地位。从根本上说,他们仍然是平民之家,个人仍然是布衣之身。要参与到国家政治层面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们必须奋争。

惟其如此,也才有了少年吴起的种种烈行。

少年吴起,天赋极高,不满于布衣子弟不能伸展功业的困境,遂开始了猛烈的不计后果的奋争。其时,正逢战国初期,士人流动之风尚远非战国中期那么自由,奋争便来得特别艰难。大约在幼学之后,吴起离家游历,寻求仕途去了。也许由于幼稚,也许由于社会羁绊,总归是第一次“游仕不遂”,吴起茫茫然回家了。此时的吴起,一定是一腔愤懑,准备以举家之财再度闯荡,所以有了后来被流言攻讦为“破家”的挥财之举。“鲁人”流言说:吴起破家之后,邻里乡党纷纷嘲笑诽谤,吴起秉性“猜忍”,竟然一口气杀了“谤己者”三十余人!

即或少年吴起当真杀人,这一数字也令人深深怀疑。

一个失意愤懑的中学生,既不可能有随从帮凶,又不可能有超凡技击术,何能一气连杀三十余人?若全部是妇女儿童,那一定会有更为恶毒的流言被记载下来。流言不说,则显然是成年男子了。这对于一个少年,太难太难,实在不大可能。合理推断,很可能是“三人”之有意渲染夸大。

鲁人的流言,演绎了一个大体完整的故事:

杀人之后,吴起连夜逃亡,母亲追到了濮阳城的“卫郭门”外。吴起与母亲诀别,咬破手臂发誓说:“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果真如此,母亲一定是挥泪也不敢大放哭声,万般悲伤地回去了。合理的推断,吴起家人很可能全部被杀,或死于官府问罪,或死于群体报复;母亲则很可能在送走儿子的当夜,便逃离濮阳匿居他乡了。以吴起的智慧与叛逆,以当时的酷烈风尚,不顾家人而逃亡,很可能是吴起为母亲出的主意。因为,吴起的家人始终只出现过这一个母亲,没有其余家人的任何记载(后来的妻子除外)。

这是吴起一生第一个重大事变——

游仕不遂,破家杀人,落“猜忍”恶名!

猜忍者何?猜忌而残忍狠毒也。

逃离家乡,吴起大约深感自己学问不足,遂投奔到当时颇具盛名的儒家名士曾子的门下求学。这段时间一定不短,至少当在五六年。因为,直到母亲死,吴起一直在曾子门下修学。后来,母亲死了。不知何等原因,吴起没有归家奔丧。也不知何等原因,总归是曾子知道了这件事。曾子对这个学生大为鄙薄,“而与起绝”——将吴起赶出了学馆,不承认吴起是儒家弟子了。

这是吴起一生第二个重大事变——

母丧不归,又被逐师门,落“不孝”“不仁”恶名!

虽说礼崩乐坏,但不孝不仁在那时仍然是杀伤力极大的恶名。

以吴起的叛逆秉性,一定是觉得老师太过迂腐,一定是满心愤懑的离开了曾子学馆,流浪到了当时的文华大邦——鲁国。此时的吴起,已经是勃勃雄心的青年了。合理推断,家人父母均已不在,孤绝的年青人又背负着“不孝不仁”与“猜忍”的恶名,很可能还没有行加冠大礼。但是,生具叛逆性格的吴起不管不顾,自己成婚了,娶了一个齐国女子做妻子。

在鲁国的几年里,吴起一定是深感儒家学问不切实际,从而立志修习功业之学,遂“改学兵法,以事鲁君。”吴起的兵学老师究竟是何人,史料未见蛛丝马迹。合理推断,该当是吴起自己发奋攻读兵法之学,自教自学而成才。

名将兵学家的功业之路

此时,发生了吴起一生最为重大的第三次事变——杀妻求将!

齐国发兵攻鲁。鲁国国君很想用吴起为将。可鲁国一班大臣却大有疑惑:吴起会不会通联齐国,出卖鲁国?理由就是,吴起的妻子是齐国女子。吴起深感这是自己建功立业的第一步,一定很想做这个带兵将领。可是,攻击的理由如此荒诞,吴起不禁大感愤怒。《史记》的记载是:“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示不与齐也。”司马迁的说法,令人深感怀疑。因为,这正好与司马迁自己记载的“鲁人恶(中伤)吴起”的说辞一致。合理的推断,最大的可能是:吴起愤怒无由,在家发泄,妻子深感连累夫君,遂羞愤自杀。

不管原因如何,总归是吴起的第一个妻子死了。

鲁国君臣大约甚为尴尬,遂任命吴起做了鲁国将军,大败齐国。

按说,吴起的妻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夫君的功业之路从此该当平坦,鲁国从此也不当再度怀疑吴起。可是,迂腐的“鲁人”还是心有戚戚,揪住有战胜之功的吴起不放。此后攻讦吴起的两个理由,更是荒诞得令人惊讶——

第一个理由,“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

第二个理由,“鲁、卫,兄弟之国也,君用起,则是弃卫!”

依第一理由,倒是吴起的战胜之功,给鲁国带来了灾祸。依第二理由,兄弟之邦的人才我邦不能用,用了便是抛弃兄弟盟邦,所以吴起不能用。这种匪夷所思的迂腐,在那个时代大约也只有鲁国想得出来,说得出口。颟顸迂腐的鲁君,居然深以为是,“疑之,谢吴起。”——教吴起走人。

这次事变,吴起获得了第三个恶名——贪而好色!

恶名一直跟到了魏国,害得吴起几乎与魏文侯失之遇合。

贪,是说吴起贪功而不顾人伦。好色,是说吴起好女色。我曾很长时间为后一个罪名困惑,如何妻子死了还要攻讦人好色?合理推断,只有一种可能:第一个妻子死后,吴起又娶了一个更为美丽的女子,于是被人看作好色了。

流言加身而荒诞离奇若此,真是那个时代的另类魔障!

看官留意,卫鲁生涯,是吴起一生最黯淡的泥沼期。史料所展现的这一段,大都是“鲁人”流言中的事迹。是故,真相如何值得大大怀疑。此等流言,给一个清醒者留下的评判,只是吴起的奋争精神与不合世俗的叛逆秉性,而不是流言所传播的似是而非的故事。

背负着累累恶名,吴起离开了奄奄鲁国,又一次开始了奋发闯荡。

吴起后来的足迹,进入了主流期,相对清晰简单了许多。

吴起进入魏国,大臣李克向魏文侯如实禀报了从鲁国传来的流言,说吴起贪而好色。但是,李克也如实禀报了吴起的用兵才能——“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魏国正在李悝变法之后的蓬勃兴盛时期,急需夺取秦国的河西高原。于是,魄力过人的魏文侯不计流言,一举任命吴起为大将,统兵对秦作战。第一战,吴起便力拔五城,大败秦军。

由此,吴起开始了在这个超强战国的赫赫功业之路。

几次大战下来,魏文侯终于了解了吴起——“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西河守,就是镇守河西高原的军政一把手,是魏国最重要的地方大员与军事将领。数年之后,雄明兼具的魏文侯死了,魏武侯继位了。这一时期,除了战无不胜的数十次战役,吴起还在历史上留下了与魏武侯的一段著名对话,化成了“固国不以山河之险”的治国格言。总之是,吴起在这一时期名声大振,成为天下赫赫的兵政大家。

然则,魏国始终没有重用吴起领国,而用了一个平庸的田文做丞相。吴起愤懑,曾与田文发生了一场“论功争相”的事件。但是,一看田文摆下了老脸说话,毕竟已经成熟起来的吴起,最终还是忍耐了——“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这次事件之后不久,田文便死了。魏武侯又用了公叔为丞相,还是没有用吴起。这个公叔深得魏武侯信任,娶了魏国公主为妻。尽管如此,这个公叔丞相还是忌惮吴起“争相”,遂设定了一个驱赶吴起的匪夷所思的阴谋。大体说来,这个阴谋的过程是:首先说动魏武侯许配吴起以公主,而后又邀吴起来丞相府赴宴,席间公叔夫妇合演了一出“公主蹂躏臣夫”的虐待戏,使吴起反感公主刁蛮;由此,吴起拒绝与公主成婚,引起魏武侯猜疑。此后,多经流言阴谋杀伤的吴起,已经深感魏国庙堂对自己失去了信任,遂愤然辞官,离开了魏国。

这是吴起一生的第四个重大事变——

以赫赫盛名而落入龌龊阴谋,吴起被迫离开了最有可能将文治武功推向巅峰的第一个变法强国。

当然,魏国也失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军政巨子。这是魏国厄运的开始,从此后,魏国几乎流失了每一个可以翻天覆地的大才。唯独后来的一个庞涓,还被魏国庙堂弄得灰头土脸,窝囊地死在了马陵道战场。

政治家生涯:力行变法使楚国大放光芒

这一年,大约是公元前390年。

当时,楚国楚悼王在位,得闻吴起入楚,立即重用。以《史记》说法,吴起是“至则相楚”——一到楚国便做了令尹。按照《说苑?指武》的说法,则吴起先做了一年的“宛守”(今河南南阳,当时是楚国的北部重镇),一年后才做了令尹。但无论如何,吴起在楚国终于做了总摄国政的首相,终于开始了最为向往的变法大业。

吴起的楚国变法,一说持续了十年左右,另一种说法是三年余。无论如何,吴起变法,比较于此前魏国的李悝变法,内容要深广许多,可以说是战国变法走向深化的第一步。就基本面说,吴起变法主要有四方面:一是缩小贵族封地制,将旧贵族迁徙到广大的荒凉地区,将可耕土地让给国人耕种;二是减削官吏禄秩,从而增加军政开支;三是改变军制,选练“战斗之士”组成精兵;三是整顿吏治,破除官场恶风。

虽然时间不长,但吴起的变法收到了巨大的成效。

楚国由此一举变成强国,“南平百越,北并陈蔡,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除此之外,吴起还救赵攻魏,第一次战胜了超强的魏国,一直攻到了黄河西岸。连番战胜之威,才使楚国从寻常的大诸侯而一举跃升为“战国”之一。

对于楚国来说,这是极其罕见的强烈光芒!

这片光芒,刺疼了天下,也刺疼了楚国旧贵族。

遭到变法重创的楚国的旧贵族,深深地仇恨着吴起。《吕氏春秋》说“贵人皆甚苦之”。《说苑》云,贵族咒骂吴起是“祸人”,“非祸人不能成祸”,咒骂变法是“逆天道”,咒骂吴起的战胜之功是“凶器逆德”,等等等等,不以而足。总之是,对于吴起变法带来的社会震荡,楚悼王在世时没有如后来的秦孝公那般的镇抚能力,酿成了一股巨大的复辟势力,给楚国留下了无穷的后患。

不幸的是,当此之时,作为变法后盾的楚悼王突然病故了!

这是吴起一生的第五次重大事变——

辄逢明君雄主谢世,变法大业中途夭折,不得不全力周旋复仇势力。

布衣政治家的悲壮死亡

贵族复辟势力将杀害吴起的场所,选在了楚悼王的治丧灵堂。

显然,这是一则经过精心策划的阴谋:国君丧事,各方重要力量都得前来奔丧参与祭奠与全部葬礼程式,吴起自然不能借故回避;而被迁徙到广大荒僻地区的旧贵族,则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聚集都城;在参与葬礼的现实力量中,吴起的变法派肯定会有因种种紧急军务政务而无法奔丧的一部分,而贵族则是倾巢出动有备而来,占据明显的优势;全面权衡,这是诛杀吴起的最佳时机,错过这一时机,贵族对手握重兵的吴起还当真难以下手。

简约的史料,使我们无法明确断定吴起是否得到了贵族复仇的消息,或者说,吴起是否洞察了这一阴谋。但是,以吴起的久经流言与阴谋的阅历,以吴起超凡的政治智慧,以吴起后来匪夷所思的的临场应对看,吴起显然是有思想准备的,是自觉赴死的。从另一面说,对变法的攻讦汹汹多年,吴起不可能没有觉察;对贵族的阴狠龌龊,吴起不可能没有体会。对于如此一个终生寻求领政变法功业的吴起,没有理由说他是懵懂奔丧的。最大的可能,是吴起明知凶险而明明白白奔丧,内心实则酝酿着一个以自己的死难向整个贵族复仇的计划!

事情正是如此演变的——

在楚悼王尚未入殓的祭奠大礼上,暗藏利器的贵族们发动了突然的谋杀。正当吴起对着楚悼王尸身祭拜时,箭雨激射而来。吴起当即紧紧伏身于王尸,激射的箭雨竟然将楚悼王尸身与吴起钉在了一起!

楚国法律:加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继位的楚肃王愤愤然将七十余家贵族诛三族,大举刑杀数千人。关于吴起死后结局,有两说:《史记》仅云亡其躯;《韩非子》、《墨子》等则云吴起被车裂(裂尸还是裂人,未明说)。以常理与逻辑推断,后一说疑点太多,不大可能。

总归是,吴起死后,楚国变法成果全面流产,政权重新回归贵族。其后虽有些许改革,终与战国变法应有的深度相距太大,故此一蹶不振。《韩非子?问田篇》说:“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诚哉斯言!

吴起死了,死得惨烈,死得悲壮。

吴起给后世留下了一部兵法,是军事上的成功者。

吴起给当时留下了一场夭折的变法,但却是变法潮流的强烈实践者。

就人生大象说,吴起是战国初期的一道惊雷闪电。

吴起生命绽放的绚烂血花,是战国变法的永恒标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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