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的夏天,我随着南下的大学生潮来到了深圳,在新华社深圳支社谋到了一份爬格子的差事。和同行的其他大学生相比,我还算幸运的,毕竟暂时解决了吃饭和睡觉的地方;但一想起当
初南下时想干一番事业的万丈雄心,我就有点于心不甘。因此,每逢星期五,我都要去华强北路的人才市场走一遭,去寻觅一个更有希望的位子和更为锦绣的前程。我坚信,偌大个深圳,机会
总会有的。
人才市场总是人如潮涌,尤其是夏季,大学生就象阳春时节的小白菜一样被人挑来拣去,值不了几个小钱。依据价值规律,来这里寻找出路是不明智的,皇帝眼中的美女和普通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初来乍到的大学生,又怎会知道还有更好的途径去接近机会呢。
对于求职者来说,最难忍受的就是午休那段时光。坐台的吃饭休息去了,求职的是没地方休息的,只能靠着墙壁或石柱坐上两个小时,那滋味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那天午饭时分,我要了一份五元钱的盒饭,在附近的一家银行的墙根坐下来,三分钟就把那份饭解决了,丢饭盒时才发现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很专注地看着我狼吞虎咽的丑态。我问她这样看我干吗,她说我吃饭的样子挺逗人的,很象她大学时的一位同学。我这才发现她也是一名大学生,也就很认真地看了她几眼。她长得有点
象日本姑娘,鹅蛋脸,蓄着齐耳的短发,如今街面上已不流行这种发型了;一个日本式的小背包紧贴在她的腰部,背带式学生裙显示她正值豆蔻年华,虽不十分漂亮,但文静、雅淡,有如芙蓉照水。碰上这样的女孩,我若不搭上几句那就是十足的正人君子了。
她自称是浙江绍兴人,有一个诗化的名字——孟诗,浙大美术学院九五届毕业生,两个月前来到深圳,同行的有四位同学。另三位在一个月前回去了,只有她留了下来,起初在莲塘的一家纸巾厂卷纸,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每月休息两个半天,月薪四百元,工资还要压上两个月。一个星期下来,她感到自己象夏衍笔下的“包身工”,要想做到“衣带渐宽终不悔”还真不容易,于是毫不犹豫地炒了老板的鱿鱼,去一家私营企业担任“经理助理”。那家企业的经理是个“急色鬼”,还没排练“前奏”就对她动手动脚。她一气之下又炒了老板的鱿鱼,又来到人才市场煎炒了二十多天,目前工作仍没着落,可盘缠已经用尽,每天只吃两张煎饼,前天晚上已开始睡草坪了。你知道女孩睡草坪是啥滋味吗?
“深圳这地方,只拿人才当幌子,并不把你当人才用。说透彻一点,他们看重的是文凭而不是人才。”
孟诗的故事够感人的,连我这个自称天塌下来也不会动心的男儿也转过身去抹了几把眼泪。我要了一份十元钱的盒饭,看着她三下五去二把那份饭吃得干干净净。她平时吃饭一定不是这样子,饥饿能使淑女和村姑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等她从背包里捣出纸巾擦净手和嘴时,我便问她下一步有何打算。
“我想回家,回绍兴的家。昨天夜里梦见了妈妈,我抱着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可我没钱,一张硬通票就得一百多元。”
“你需要多少钱?”
“两百元将就吧,不行一百元也可混到杭州,到杭州就有同学了。”
我口袋里刚好有两百元,那是我的全部家当。离首次发薪水还有一个多月,可望着这个孤弱无助的想回家的大学生,我也顾不上考虑往后的生活了。
当我将一百元的钞票递到孟诗手中时,她弯腰道了十来声谢谢。为了显示我是个没有企图的正人君子,我没作自我介绍便向孟诗道别。
“你不想告诉我你的地址和联系电话吗?回家后我会给你写信的。”
“这没有必要,我已是过来人,和一个女孩通信不合适。”
“对不起,先生,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就不要你的钱,你的洒脱使我感觉到象是在接受施舍。”
没办法,我只好把地址和联系电话告诉她。其实我是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内心还是想和她保持联系的。当孟诗听到“新华社”三个字时,她的眼睛兴奋得发光,那情形好象我是个行将升空的宇航员。
我很快为那天的豪侠心肠付出了代价。随后的一个月,我只有吃咸菜的份儿。体重虽没有减多少,但开始了剧烈地咳嗽,因没钱买药吃,只好硬撑着,结果病情越来越重,有时整个晚上都不能入睡。
中秋节那天,我正在家里写稿,社长领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竟然是孟诗!
那天孟诗和我分别后,准备第二天回家,晚上去为她提供联系电话的房东家里拿行李时,才知道先前联系的一家集团公司已聘用了她。第二天她就去那家公司报到,职位总经理秘书,月薪1500元。她目前干得挺开心,开始对前途满怀信心。
“生活就是这样,一会儿是满天乌云,转瞬间便露出灿烂的朝霞。”孟诗在室内转了个圈,飞起的裙摆掀起一缕轻柔的香风。和那天相比,孟诗的脸蛋光彩多了。
等到她发现我的惨状时,孟诗的那股高兴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我又开始了剧烈的咳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我好不容易才忍住喉咙里的痰呜声,才发现孟诗的眼眶里已溢满了泪水。
“你真傻,自己困成这样,还将钱去救济人家,我还以为你有不少钱哩。”
“你错了,孟诗,我不傻,我当初给你两百元,是希望哪一天我沦到你那个地步时,别人也能给我两百元。”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足足一分钟,似乎在努力领悟这句话的深意,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你差不多已到了我那天的地步了。”
“还远着哩,我目前还没有睡草坪,再说明天就可发薪水。”
孟诗下楼去了,返回时带上一大包咳嗽药,附近那家药店的咳嗽药差不多被她买光了。我是吃不了那么多药的,再说里面只有两瓶药对我的症。
随后的一年过得挺舒心的,说成咖啡加糖的滋味也不过份。每逢周末,孟诗都要来新华社看我,每次来时都拎上一大包蔬菜。她作菜的手艺并不高,但吃起来挺香的,走之前还把我一周的脏衣服洗净熨平。社里的同事都把她当作我的红艳知己,每每戏谑两句,说我艳福不浅,她也不予否认。其实,我和孟诗连手也没有拉过。我深知自己时运不济,不愿连累任何一个自认为还算纯情的女孩;何况和孟诗在一起,我的灵魂就开始净化,脑海里尽想些圣洁的事情,她是那种少有的使人不产生邪念的女孩。
有一天,只有我们俩人在家。孟诗叫我过去,用她那白嫩的小手扣上了我衬衫的领扣。
“你是个正派人,这样看上去更正派一些。”
不知为什么,这句溢美之词使我很不受用。“你别自信,有一天我和你漂泊到一个荒岛上,你最害怕的事情也会不可抗拒地发生。”
好日子总是不会延续很久的。第二年的冬天,卫生系统一年一度的职称晋升又来到了。我在深圳干的是文职工作,但医学是我的本行,我为它守了五年寒窗,因此我不能和医学告别,我得回红安办理晋升手续。因时间仓促,来不及和孟诗道别,再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家公司工作,她也从未告诉过我她的详细地址,只说那家公司在“文锦中路”。
我来到深圳火车站,想见孟诗的欲望竟是那样地强烈,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她了。我看了看手表,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就在候车室的一张翻板椅上坐下来,闭上眼去回味那些美好的日子。等我从甜美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时,发现孟诗已站在我的面前!她依然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打扮,只是比那天漂亮多了,这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我很相信心灵感应,昨天晚上我一夜没合眼,好想好想马上见到你,天刚亮我便去新华社找你。我知道你要回家,但没想到这样快,就这样不辞而别。”
“我们还会见面的,少则十天,多则半月。”
“我有个不祥的预感,我们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你会一去不返的。”
“傻姑娘,我的行李还在深圳,怎会一去不返呢。”
进站的铃声已经响起,孟诗的脸上一下子挂满了泪水,我的视线也模糊了。她打开背包,从里面捣出一个纸筒和一个牛皮信封,很郑重地递到我的手上。
“这幅画送给你,希望你见它如见我面。这封信也是你的,你最好等到列车开动时再拆开。”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飞骏:
当你看完这封信时,我已踏上了去杭州的列车,我真的要回家了。
我是一个坏女孩,一直都在演戏骗你。那天在人才市场碰见你时,我仍在那家私营企业工作。那位经理是个文盲,对大学生既嫉妒又仇视,对女学生有一种报复性的占有欲。上班的第一天,他就用迷幻药占有了我的身体,完事后丢给我两百元。一个女大学生只值两百元,你相信吗?那件事发生后,我好想回家,但又感到这样回家会很没面子,最好有一笔钱,做出个衣锦还乡的模样,可到哪里去弄这一笔钱呢?我好不容易才想出那个坏点子,午休时去人才市场骗你们的钱,基数仍定为两百元。那天我是第一次出道,很轻易地就骗了你两百元。后来我又去过十多次,把同样的故事讲了二三十个来回,可再没有人肯送我一分钱。有两个中年人答应帮我,但要我上他家去拿钱,我明白那不是好意,就没跟他去。最后,我又想起了你,我以为你很有钱,没想到你·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骗的人竟是你,一个至诚至信并将影响我一生的男人。
第二次见到你时,你说的那句话给我的震动很大。如果世人都象你那样多一点恻隐之心,这个世界还真的有点意思。
本来这些事我不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但如果连你我都不能说真话,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还是一个完整的女孩,如果我没去那家企业,如果我没一开始就骗你,我也许等不到你所说的那个“荒岛”,我真的好爱你。
我不配让你知道我的住址,我会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每天给你最真诚的祝福。
永远爱你的“诗”
那幅画的画面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蓝蓝的波浪撞击着岸边硬硬的礁石,卷起巨大的水花。海边的岸石上,海天之际,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男人玉树临风般地静立着,咸咸的海风把他的头发和黑色的披风吹起,腰间的长剑在朝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海鸟在他头上盘旋鸣叫。他年轻的热血在血管中奔突,沸腾,他乌黑的双眼和坚毅的双唇异乎寻常地深邃和冷峻……
我果然没有回到深圳。回家的第二天,因为前妻留下的后遗症,一个瘪三式的人物在我的额头上砍了一刀,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职称晋升也落空了。这兴许是命运之神对我草率回归的惩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