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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皓晖:关于《史记》所载商鞅结局的疑点

2012-08-15 13:03 历史·地理 ⁄ 共 2502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商鞅的个人命运,是一个充满谜团与烟雾的历史大悲剧。

关于商鞅的结局,史料有两种记载。《战国策?秦策一》记载的过程是:秦孝公病势沉重之际,“欲传商君,辞不受”——秦惠王“政有顷,商君告归”——其间有人劝说秦惠王除去商君——商君从家乡或封地回来,秦惠王就车裂了商鞅。这里的事件逻辑,很接近于正常状况:秦惠王接受了劝说者的两点理由:其一,商鞅权势太重,对君主构成威胁;其二,秦惠王对商鞅有曾经的政治仇恨,应该“图之”,也就是说,应该复仇。

整个过程4个阶段,简单明白,符合当时政治复仇的残酷现实。结论也很明白:秦惠王杀害功臣。

但是,《史记?商君列传》的记载却很是复杂,过程脉络是:秦孝公死——太子立——公子虔集团告发商鞅准备造反——秦惠王下令追捕商鞅——商鞅逃亡到函谷关下——夜晚未能入住旅店——商鞅逃亡到魏国——魏国没有接纳——商鞅逃亡他国——被魏国堵截并强行驱逐回秦——商鞅重新回秦——商鞅进入封地发兵造反——商鞅武装力量北上——商鞅打到了关中东部的郑县——秦惠王发兵攻打商鞅武装——秦惠王在郑县以东的渑池擒获商鞅——秦惠王杀了商鞅——秦惠王再度车裂商鞅尸身——秦惠王灭商鞅之家。

这一记载,前后共19个阶段,颇见曲折。

两则记载的最大差别,是商鞅究竟有没有起兵造反?

在《战国策》的记载中,整个过程未见举兵造反之痕迹,其真实性很容易为人理解。《史记》的记载,则明确了商鞅的造反事实,商鞅的一系列举措,也非常地荒诞离奇。以实践逻辑分析,《史记》关于商鞅结局的记述,疑点非常明显,也很多。让我们进行一番最简单得辨析——其一,商鞅的造反动机是什么?《史记》始终未见表现。重大事件未见动机,这在《史记》中很少见。

其二,公子虔举发商鞅“欲反”,举证事实是什么?也未见记载。

其三,既有先期举发,可见商鞅造反已经先有预谋。果真如此,在已经发兵追捕的情况下,商鞅为何不直接进入封地举兵,却要匆忙逃亡到“关下”?这个关下,就是函谷关下。战国之秦国,不冠名称而只言“关”字,从来都只是函谷关。如同一个“河”字,只能是黄河,而不是其他任何河流。从地理环境说,从咸阳直奔东南方向的商於,比东出函谷关要近便得多。从军事守备说,从蓝田塬下商於,只要不走武关,就没有军事阻拦;而函谷关却是永远重兵把守的要害之地,道路只有一条,逃亡难度极大,赶到函谷关做什么?

其四,既然先行逃亡,说明商鞅原本就没有造反预谋,或者此时已经放弃了造反举兵。在逃亡失败之后,商鞅才进入封地举兵——这是有预谋的造反吗?果真如此,其间转变之突兀,说明商鞅分明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可是,商鞅是脑袋容易进水的人吗?即或是一个平庸的谋反者,也不会如此笨拙。通晓政治军事的商鞅,能在预谋造反之后,还会如此进退失据仓皇失措吗?

其五,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实行虚封制,封主对封地没有治权,更没有任意组织武装的权力。商鞅住店,都因为没有身份证明而不能入住,为什么一进入商於,就能立即发动“徒属”举兵?这于前述旅店之法治状况,简直是天壤之别,可能吗?

其六,追随商鞅造反的“徒属”,究竟是些什么人?是左右追随者,还是普通民众?如果是忠实于商鞅的左右追随者,商鞅丢下这些人只身逃亡,逃亡失败后再回来,还能发动这些人造反,就是非常荒唐的;以战国之风,这是“负人于前,陷人于后”,是十分恶劣而令人不齿的行为,那些左右还能追随商鞅吗?如果是普通民众,《史记》已经点明秦人“不怜”商鞅,那么,冷漠的民众能不假思索地跟着商鞅造反吗?

其七,商鞅举兵造反,商於郡县两级官府,竟然没有任何动静,这可能吗?商鞅能在商於造反,未遇任何地方官率军阻拦,而能率军直接北上;在法度严明的秦国,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其八,商鞅造反军要进关中,既必须越过武关要塞,又要翻过蓝田高地。武关是极其重要的东南要塞,能放任一支造反武装顺利北上吗?

其九,果真造反,商鞅武装南下进攻秦楚交界的大山地带,不失为当时独立自治的最佳选择。《史记》中的商鞅造反,却直接北上进攻重兵驻守的关中,这几乎是没有任何目标意义的盲目抉择。以商鞅之才,可能失败于强大的军事压力,但绝不可能失败于如此浅显的谋划。这种造反路径,采之于流言编造的可能性极大。

其十,依据《史记正义》注释,当时的郑县,距当时的渑池三百余华里。郑县,就是今日的陕西渭南地带;渑池,是今日河南省三门峡市以东,两地之间的实际距离至少在500余华里,东端已经深入当时的魏国境内了。那么,商鞅究竟有多大的兵力,能在战败之后,逃至渑池被杀?既会在战场失败,说明商鞅兵力不多,只能逃亡,不能对抗;既会在战场被杀,说明商鞅拒绝投降。果真兵力不多,商鞅造反军如何能突破函谷关要塞而东逃渑池?函谷关守军通同造反,可能吗?

其十一,商鞅一人入魏,魏国尚且拒绝;商鞅造反军深入河内腹地数百里,已经接近大梁了,魏国如何没有动静?魏国即或怨恨商鞅,即或配合秦国追捕商鞅,可是能听任秦国大军深入魏国都城地带追杀商鞅造反军吗?以战国邦交传统,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其十二,商鞅能突破函谷关深入魏国,最好的逃亡或继续造反的路线,也应该是东南便于隐蔽的崤山地带;不走山地而直入一马平川的魏国都城地区,不是完全地飞蛾扑火吗?对于极其熟悉秦魏两国地理军事的商鞅来说,这可能吗?

其十三,关于商君最终刑罚,《史记》的说法是:“杀之于渑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循,曰:莫如商君反者!”这个“循”字,是泄私愤的意思,而不是可以通假的殉葬的“殉”;因为,秦惠王不可能让商鞅为自己殉葬。既然是镇压造反者,刑罚再重,似乎其动机也不会仅仅是或主要是泄私愤。《史记》用的这个“循”字,究竟是主观概括,还是客观事实,实在令人可疑。

其十四,既然商鞅造反是最极端的罪行——莫如商君反者!可是,秦惠王却没有对商君处以族刑,也就是灭三族;而仅仅是“灭商君之家”,这可能吗?请注意,在各种史料中,灭家和灭族,是明确的两种刑罚,两种杀戮范围。这里,只灭家而不灭族,与关于政治仇恨的记载,又是有巨大矛盾的。

总体上说,《史记》关于商君造反的记载,太过离奇,太过荒诞,充满了不真实性。

对于任何一个有着基本历史知识与政治常识、军事常识、地理常识的人,这都是一个非常蹩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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