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良将军答《国际先驱导报》记者问
《国际先驱导报》:这些年，无论经济实力，还是军事实力，中国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但在外交上，似乎略显力不从心，落入“小国欺负大国”的尴尬境地。您如何评论这种情况？
乔良：中国有句话叫“狐假虎威”，“还有一句叫“挟洋自重”。“小国欺负大国”的实质，是背后有美国因素，否则就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东盟国家不希望任何大国主导该地区，因此面对一个崛起的中国，它们希望把美国拉进来，以平衡中国的力量。但小国在大国之间玩平衡游戏，从来都是很危险的。越南人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它在拉美国的同时，也不想轻易跟中国撕破脸。而菲律宾的总统阿基诺太年轻，又是在美国长大的孩子，对美国有依赖心理。他天真地以为，美国会为菲律宾火中取栗。其实，历史上，大国之间的博弈，更多的情况是，小国沦为牺牲品。
中国在经济和军事上，力量逐渐强大了，但是认识没有跟上，从心态到手法，最重要的还是思维没有跟上国际斗争的变化，甚至没有跟上中国自身的变化。对于如何维护国家安全与权益，缺乏一盘棋考虑，从战略到策略，都没有跟上变化了的形势。还在“刻舟求剑”式地自欺欺人。结果。人家不欺你欺谁？ “以小欺大”，其实是“狗仗人势”，是它们背后的大国在欺负你。某种程度上说，南海争端的实质是中美在南海上的间接撞车。
南海争端愈演愈烈的原因是什么？
乔良：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国的安全意识和海洋维权意识逐步增强；过去不在乎，或者装作视而不见时，南海问题自然就不成为问题。如今，中国的资源需求越来越大，在全世界资源都紧缺的情况下，中国自然不允许他国占走自己的领土，拿走自己的资源。二是越南等东南亚国家加紧争夺南海油气资源，它们有一种紧迫感，能多拿走一桶就是一桶。三是美国的战略重心东移。这三个主要因素互动，造成了当前南海争端愈演愈烈的局面。其中，美国因素最为重要。
7月20日，东盟发布了一个关于南海争端的共同声明，以弥补在东盟外长会议时没有达成联合公报的遗憾。似乎，东盟抱团跟中国谈南海是一个趋势。您认为在南海争端上，中国跟它们是一对一谈好，还是一对十谈好？
乔良:别总想着怎么谈，一对一谈不拢，一对十就能谈得拢？美国支持东盟十对一与中国谈，无非是想让群狼压单虎。但即使真的出现了十对一的情况，中国又有什么好担心呢？中国你就是一只老虎，还怕一群狼崽子不成？面对中国，东盟内部不可能整合出一个共同的声音来。一对十，对于中国来说，只不过是谈判桌上多了几个声音而已。关键还在于你想跟人家怎么谈，谈什么？
必须明白我们可以用的手段方式很多。谁依赖你的市场，谁依赖你的资本，谁需要你下订单？这些都是你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
我们断不能以为韬光养晦就是忍让，更不能以为稳定压倒一切，国内与国外可以用同一个标准。韬光养晦不是忍让，而是不张扬、是低调，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而且必须做，就是有所作为。对国内而言，稳定压倒一切是对的，对国外则未必。如果国外不稳定，尤其是你的对手不稳定，只会有利于你自己。因为只有对手不稳定，它才没有精力来折腾你。这种情况下，对国际形势，就不能也一味要求稳定压倒一切，要学会利用甚至给对手制造麻烦，在国际斗争舞台上，不能太书生气，君子气，这两气太足了肯定要吃亏。
一直以来，我们都坚持不干涉他国内政的原则，这可以是一个主张，但不能成为行动的依据。如果别人不干涉你的内政，你当然没有必要干涉别人；但如果别人干涉你，你干嘛不去干涉别人？我们要头脑清醒。别人之所以反复折腾你，是因为看准了你的软肋。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谈战略机遇期，尤其怕失去战略机遇期。所以，对于机遇期，也有个争还是保的问题。想保，肯定保不住；争，还有可能争到手。别人就借你这种心态跟你捣乱。如果中国不怕失去所谓的战略机遇期，那就没那么多庸人自扰的顾虑。
您提到了战略机遇期的话题，确实东南亚一些国家认定了中国不会为几个岛礁而轻易放弃和平崛起战略，轻易放弃争取战略机遇期的努力。对于中国而言，似乎谈也不是，打也不是，陷入两难境地。
乔良:对于战略机遇期,我们应该有清晰的判断。事实上，在2008年金融危机全面爆发之后，全世界就都没有战略机遇期了，至少在经济层面是这样。为什么？在美国、欧盟、日本的经济都十分糟糕的情况下，中国经济能“风景这边独好”吗？事实证明——独好不了。美国是中国最大的海外市场，这个市场走不出泥沼，并且还一边压人民币升值，一边给中国企业和产品设置进入壁垒，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说的战略机遇期是指什么呢？
以前，我们所说的战略机遇期，是认为自己还能埋头发展10年到20年，甚至我们认为，中国经济再发展十年，我们面临的问题似乎都能解决。这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静态判断，没有考虑到国际形势的动态变化。实际上，五到十年内，全球经济都会很糟糕，中国的经济前景也没那么乐观，此时还死守战略机遇期不放，无异于是刻舟求剑——船都已经开走了，你还在船上刻个记号，说要在这里再守上十年，能守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但如果要争，也不是只有“打仗”一途。你尽可以动用军队，甚至可能擦枪走火，但你就是能把擦边球打得让狼崽子甚至美国人都没脾气！这才是博弈高手。为什么不在打仗之前先试试其他手段？什么叫非战争军事行动？什么又叫非军事战争行动？手段多着呢，岂能一棵树上吊死。关键问题是要想清楚，在南海岛礁争端上，从军事角度来说，打下来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是打完了怎么办？打完之后的问题决不止是如何管理和建设几个岛礁的问题，而是你如何面对世界特别是美国及东盟的问题，这个问题远比管理和建设几个岛礁要复杂得多也棘手得多。
您的名著《超限战》中有适用于解决南海争端的内容吗？
乔良:超限战的基本原理是组合手段和错位打击。如果说，在南海问题上，超限战能有所运用的话，那就是手段的组合，打组合拳，出击的时候，要错位打击，而不迎面打击。
外交部曾经有人问我，从超限战的角度，解决南海问题有什么好办法。我当时的回答是，学习美国，想想美国在处理这类问题时都是怎么干的，想想中国驻南联盟使馆，再想想巴基斯坦的边防哨所是怎样被美军和北约误炸的？我们就应该有所了悟。如果十年前中国敢这么干的话，现在恐怕就不会有黄岩岛问题了。我们现在是亡羊补牢，如果再不补，今后我们面临的局面就可能更不可收拾。
那您的观点还是中国要在军事上敢于出手？
乔良:在南海争端上，打仗是不是最佳选择？中国到没到需要一场战争解决问题的时候？这些都需要我们通盘考虑，仔细掂量。但我前边说了，不打仗并不等于不可以动用武力，不等于不可以有冲突，不等于不可以有流血，关键是要如何控制烈度。既要通某些特殊行动向有关国家清晰传递中国的底线，又不至于一上来就将整个国家推向战争状态。
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号号美国的脉。可以判断，如果不是真正触动了美国的重大核心利益，美国是不愿甚至也不敢在南海问题上为菲律宾等国与中国对决的。中美之间有更大的战略利益需要相互依存。所以中美之间应该有默契，两国的利益不能被小国所绑架。如果中美发生冲突，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之后出现的局面必将是是欧盟、俄罗斯，日本甚至印度、巴西等第三方的崛起。我们岂能甘当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角色！
目前，中国首个航母平台正在加速海试，如果航母成军，它能在南海乃至东海主权争端上发挥多大的作用？
乔良:眼下，航母的象征意义大于军事意义，目前它更多的功能还是宣示国威和军威。一般来说，一支航母从下水到形成战斗力，美国这么娴熟运用航母的国家也需要三、四年，何况中国？因此，中国的航母眼下能在南海发挥多大的作用？至少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军事意义。再说，在南海海域的军事行动，就我们的军事能力而言，尚不需要航母。
外界有观察家认为，中国存在一定的“惧美”心理。您认为，中国应该如何处理好美国因素？
乔良:江湖上有一句话，“打不赢就入伙”。中国不一定在所有的事情上都选择站到美国的对立面上，关键是看是否对自己有利。一味地站到对立面，甚至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利益，那是不明智的。比如说，如果再有类似海湾战争这样的机会，中国应该跟美国联合出兵，该帮它一把的时候还是得帮它一把。而在叙利亚问题上，我倒认为中国目前的选择没有错，有时候，举起旗帜也是一种国家利益。
还有，美国人提出“G2”,或者“中美共治”，中国不可以完全相信，但也不应该完全拒绝，在这点上需要战略模糊。如果一口拒绝美国，一方面是让美国热脸贴了冷屁股，另一方面则让其他国家担心中美走近的悬心放下了。你干嘛要干这种傻事？有时候你也要拉大旗做虎皮才行。
对于美国因素，中国不得不有所顾虑，但决不能惧怕。打个比方，家里有位老人，你可能有时不得不顾及他的态度，但这并不表示你惧怕他。美国是最有可能搞垮中国的大国。就此意义上说，它对中国可以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此，中国不能不顾及美国的态度，不能不考虑美国因素，避开美国的锋芒是必要的。在对待美国因素上，中国需要最大的智慧、最高的策略，最韧的耐心。一句话，对美国我们的态度应是一要不怕，二要巧于周旋。希拉里都在那儿反复声称美国要使用巧实力，你为什么就不能巧？我们要像美国当年在一战、二战时那样，等待大英帝国被德国彻底削弱，而不用自己亲自上手。现在欧盟与美国的利益博弈的强度，一点不比中美博弈弱，我们没有必要充当那根先烂的出头椽子。
回到南海争端上来，要解决争端，很多人认为，当务之急是得拿出更具操作性的解决方案来，您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吗？
乔良:当下更具操作性的，我认为，首先得明确九段线的具体坐标，再以此为基础跟对方谈判。在领土问题上，模糊战略解决不了问题，各国都在领土问题上寸土必争，俄罗斯这么大的领土，都说自己的领土没有一寸是多余的，我们也一样。
咱们一直提“共同开发”，但并没有就此提出实质性的规划和行动。简单的说，在国内我们可以跟国外搞联合开发，搞股份制，在边境地区或海域为何就不可以试试同样的方式呢？
我们要解决问题，总得迈出实质一步，而不能只是抱着“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的思维。这应是最后底线，在此基础上，我们要努力争取国家利益的最大化。
文章刊于《国际先驱导报》2012年7月26日
题为：《少将乔良：南海斗争要打“擦边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