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网上特别流行一句“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在经历了年轻人竞相从乡村来到城市的大潮后,越来越多人爱上了淳朴真实的田园生活,在感受现代城市文明的同时,也让自己在空闲时间和度假生活接近田园与自然。
今天我们说到田,往往会联想到种田、农耕,但最早的田字表示的并不是这个意思。甲骨文中田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象形字,外面的方框是囗(wéi),表示范围,中间纵横交错的阡陌是猎场与猎场的界限,田的本义是一块围起来的供人们打猎的场地,同时也可以表示打猎这个动作,这就是田猎。《诗经·郑风·叔于田》中有一句“叔于田,巷无居人”,说一位在家族中排行第三的男子外出打猎,街巷里面就像没有人一样,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形容这位男子太英俊太勇武了。这里的田就是打猎的意思。
在上古采集渔猎时代后期,人们慢慢发现,捕获的野兽是可以圈养的,而采集的植物或果实也是可以种植的,于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模式由不太稳定的采集渔猎慢慢转向了农耕模式。随着农耕文明的兴起,田又开始表示耕种的土地。这就是《说文解字》里面说的“田,陈也,树榖曰田。”树表示种植,榖是谷物、庄稼。田即表示用来种植庄稼的地方,中间的“井”或“十”即是人工开筑的阡陌。此外,田还可以用作动词表示耕种土地之意,《诗经·齐风·甫田》就有“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这里第一个田字就是耕种的意思。这句话是说,不要耕种大块的田地啊,那里只有一片高高的杂草;不要思念远方的人啊,你的心里只会有无尽的烦扰。
和我们今天的城市生活不同,在漫长的古代,田园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山水也就在身边够得着的地方。那时候,文人雅士闲暇之时,偶然登山玩水,也常有归隐田园的念头,如《与朱元思说》中“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意思是,做官太累了,不如放手归去,沉醉山水,归隐田园。话虽如此,但现实生活中,“春种一粒粟”可不是一句轻巧的话,“秋收万颗子”更是一句让人彻夜不眠的诗,绝少有人真正能做到抛下一切去归隐田园。因此,“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的陶渊明就显得尤为独树一帜--差不多在四十不惑的年纪,陶渊明从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令的位置上解印辞官,撂下一句“不为五斗米折腰”,便回了江西农村老家。他不是在郊区体验农家乐,是真真正正地回了农村,在乡下住草屋、听狗叫、开荒种田。
那时候,田园生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陶渊明虽然以放达自适闻名于世,文人改行种田是不容易的,从其作品中却往往能看得出,他的田园生活并不美好。“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种出来的庄稼稀稀落落,粮食还不如杂草多。那怎么办呢?他只好拉长时间多干活,于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但是笨鸟先飞也不一定就有成效,陶渊明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实在没有喝茶遛鸟散步放风的闲工夫,每天生活中就只有“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但苦则苦耳,他却能“悠然见南山”,这一悠然一见之中,古人那天人合一的精神,全在其中了。
陶渊明为什么非得过辛苦的田园生活呢?就算彭泽县令只是个小官,不也好歹比下地种田舒服多了吗?或许在陶渊明心中,那片田并不只是一片田,而是一个如梦般可供逃遁的精神家园,是告别“久在樊笼里”的苦闷和压抑,是归于“复得返自然”的平实却豁达,是在也挣扎过也奋斗过的得失经历后,能够保留“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轻安自在。所以他耕种出的豆苗虽稀疏无营养,但他耕种出的后世对田园之乐的向往却丰盛而久远。他开辟出了一片出世情怀,是当人们不得不跻身在城市烦嚣里,却可在心中永存的一座放飞心灵的桃花源,是能自我耕耘一片超越当下的心田。
李白就是这样学着陶渊明,在世俗里耕种独属于自己的心田。他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两句豪放至极的诗,灵感其实来源于陶渊明的生活风姿:“我醉欲眠卿且去”,陶渊明爱酒,他曾招待客人喝酒,喝着喝着感觉喝高了,就对客人说,我要喝醉了,你喝好了就自己走吧;“明朝有意抱琴来”,陶渊明还有一张无弦琴,只有琴面而没有琴弦,那自然是没法弹响的。但他却时常在宾客来时捧起琴弹奏一番,使客人们纷纷表示当时就震惊了--哪里有琴声啊?他难道是在玩“皇帝的新衣”吗?幸运的是,一千年后的苏轼听懂了他无弦琴上的琴声,苏轼在《琴诗》中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真正美妙的琴声,不在弦间,而就在心间。同样的,对于陶渊明来说,真正辛苦、真正快乐的生活,都不在田头,而是在心头。
陶公身后,中国人的田园慢慢地成为了一个符号——他的榜样意义,不在于肉体上回归田园,而是精神上的遨游天地间。因此后来李白说“不知何处是他乡”,苏轼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是陶渊明开创的田园出世之情,给了他们救赎,给了他们跌宕里的安慰,给了他们人生漂泊中的心灵寄存,也给了后世所有在理想困境中、在城市束缚中,想着逃离却又深陷、想要吐槽却又留恋的人们,一座安放心灵的精神家园。
陶潜称自己为“五柳先生”,苏轼称自己为“东坡先生”,柳、坡,全是田土之意。他们都是在亲近过田地、也身入过官场之后,认清了,不管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不管是都会之城还是乡村田园,都各有各的苦乐,也各有各的无奈。我们不可能人人都如陶渊明般逃离城市,但无论城市生活有多少辛苦与无奈,能够心中有田,心有所向,在入世现实里怀出世情怀,就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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