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收藏着一些不舍得丢弃的旧物:有的可能是一幅画的记忆,有的可能是一片叶子的情怀,有的可能是一张老照片的故事……它们安静地被收藏在某个角落,记录着一段往事,一段光阴,一段难忘的回忆。
旧的繁体字为舊,表陈旧之意,与新相对。《说文解字》中说:“舊,鴟畱。畱,留也。从萑,臼声。”鴟名叫鸱鸺,是猫头鹰的一种;畱是留的异体字。许慎认为舊就是鴟这种鸟停留的意思。那么,猫头鹰在巢上,应如何会意?又如何引申出与“新”相对的“旧”的义项?闻一多先生考证后的解释,大意是:古人有一种捕鸟的方法,是取鸱鸺一只,“折其大羽,绊其两足,以为媒,张罗其旁,众鸟聚矣”。以鸟诱鸟,对被引入罗网的新鸟而言,巢里的这只“媒”鸟就是“舊”鸟了。这种解释有些牵强,因此后来也有学者认为实际上二者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表示“陈旧”之意的字跟表示猫头鹰的“舊”读音相同,结果古人就借用“舊”来表示“陈旧”之意。这种方法,就是造字六法(象形、指示、会意、形声、假借、转注)中的“假借”。许慎说得很明白,“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
说到旧物,《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有这样一个有意思的情节:宝玉挨了打,躺在床上无法起身,担心黛玉为自己太过动情伤心,于是托晴雯去看望哭成泪人的黛玉,捎给了她两块旧手帕。这使得单纯直性的晴雯很不理解,拿两条旧手帕给挑剔的黛玉,这不是找骂吗?然而宝玉也不解释,只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后来黛玉收到这份特殊礼物时的表现也很有意思,她本以为定是宝玉从别处得来了上好的手帕子,当成稀罕物差晴雯殷勤地送来,于是就当即谢绝了。但是听晴雯说“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于是她暗自“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然后连忙收下了手帕。
黛玉恍然大悟到的内容,作者故意没有明言,而懂情之人自会懂--一方素帕寄相思,这两条用旧的帕子裹着宝玉素日的温度与关怀,漫布着独属于他的气息,成为黛玉内心最脆弱时最实在的陪伴。
当然,以旧为贵的不仅是黛玉,《诗经·绿衣》中的“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就是从一件平凡普通的旧衣开始叹咏。斯人已逝,一件妻子留下的旧衣就成了维系过去与现在、维系亡者与生者之间的珍贵纽带,成为诗人抱在怀中撂不开手的至宝。此时是:人不如故,物不如旧。正如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所说,“惟将旧物表深情”,旧物里满含的,是两人一同走过的回忆,是往昔逝去不再的时光,是光阴里的柔情与岁月里的相思,还有故事中的美好和分离……正因有了人与时间的寄托,物件越旧,便越具深情。
从古至今,不仅是《诗经》《红楼梦》,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无论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很多文学作品都弥漫着怀旧的气息,都表现出对故人、对曾经、对情感、对生命的深深眷恋。屈原的《离骚》,堪称伟大的浪漫主义抒情诗作,其内容恰恰是回顾生平,包括少年的憧憬、青年的艰难、壮年的悲愤;鲁迅在《呐喊》自序中也有这样的描述:“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文学作品中的怀旧,正是用来与流逝的时间抗争的。因而,它不是简单的昨日重现,而是经过漫长的过滤之后,留下的那些最让人心动的往事片段。然而,旧与新,往昔与现在,却从来不是敌对状态,它们在时光的行程中互相辨认,最后以美为依归。因此,无论是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来怀念亡妻韦从的元稹,还是以“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来怀念亡妻王弗的苏轼,又或是以“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来怀念亡妻卢氏的纳兰性德,都没有沉溺于旧人、旧情中不能自拔,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走出旧日回忆,开始了新的生活。这或许会让向往从一而终完美爱情的后人有些许失望,认为那些诗人们既然感情已分散给新人,又何必念念不忘于旧人,细细描摹着往昔呢?或许是因为,忆旧与求新,都是情感的珍贵。所谓怀旧,既是留住过去的美好,更是在“旧”时光中找寻、积攒生活的“新”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旧又是新一站的起航。怀念过去,面向未来,不辜负把握幸福的能力,这本就是爱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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